宿知鸢安静地望着穆千苏，一时没有作答，但记忆却倏地被拉回了百年前的千机海。她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同袍的尸骨，抬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猩红，到处都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她半垂着眸子不出声，穆千苏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不想回答，也发觉了自己的唐突，忙道：“是弟子冒犯了，您……”

“这有什么好冒犯的。”宿知鸢出声打断他，摇了下头，“我师父和三位师兄师姐皆死于那场战役，很多人都知道这事。”

穆千苏出身将门，虽然年纪小，但也随父兄一起打过几场仗，见过沙场是什么样。当听到‘师父和三位师兄师姐皆死于那场战役’时，心里就不由得沉了沉。

宿知鸢没移开目光，将他脸上的纠结和一闪而过的后悔看得分明。所以当这人想往地上跪时，她一把就握住了对方的胳膊。

穆千苏有点惊讶：“您……”

“梁国战神的儿子，兵马元帅帐前的亲兵，膝盖这么软？”宿知鸢没有动不动让别人下跪的习惯，此时颇为无奈地笑笑，“真没生气，也不需要请罪。”

她说的话，穆千苏自然是能听进去的。宿知鸢很快就放开手，退后几步道：“千机海发生的一切有记录，保存在了宗内的藏书阁中。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随时都可以去调阅，你有这个资格。”

穆千苏那只被她抓过的手臂有些发僵，过了片刻才慢慢落下去。他呐呐地应了一声，然后便看着宿知鸢摆摆手，转过头跨出门槛，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然而还不等他重新回到石桌前坐下，忽然有一个浑身酒气的青年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直接扑到了穆千苏的背上。

冉青跟他在同个房间睡了一晚，自觉关系已经很近，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宿知鸢离开的方向：“玉京殿从很早之前就免了外门弟子的跪礼，也就是我们这帮人，离开宗门太久或是犯了什么事，才会去给师尊磕几个头。”

冉青醉得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穆千苏没有把人推开，却也没有伸手去扶，只是皱眉问道：“废除？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三百年前吧。”冉青晃晃脑袋往前走了几步，靠在门框上道，“师尊没说过原因，但细想也能明白；玉京殿来去的人太多，她虽然也传授大家功法，给他们历练的机会，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

他顿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补齐后半句；“但内门弟子是不同的。若你小子有幸得到机缘，开坛上香拜了宗祠，成为师尊的内门弟子，她永远都要对你负责。”

穆千苏愣了愣，呼吸一下子轻下来：“什么……负责？”

冉青微微睁大眼睛，像是在问你想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冉青盯够了，才笑吟吟地道：“你被杀害，她为你报仇；你叛逃师门，她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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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宿知鸢带着几个徒弟出发前往千机海。

文卷阁昨天接到消息，一位前段时间被派出去的分坛主完成任务，正带着手底下的人回来复命。

这伙人离这里不算远，元拯算了算日子，觉得他们差不多该是今天到，于是自请相迎，跟宿知鸢搭伴下了宁磐山。

行至山脚下一个被划入齐国领土的官驿，宿知鸢伸手把还想往前走的元拯拦了下来。

“差不多行了，再送下去还怎么接人？”宿知鸢玩笑道，“知道你眼馋我们出去执行任务，还能顺便游山玩水一番。但宗里这一摊离不开你，再羡慕也没办法。”

元拯闻言耸了耸肩：“你们干的是容易掉脑袋的活，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宗里的事情虽然难料理，但到底不会死不是吗。”

他说到这里微抬下巴，给人示意了下前面：“这分坛主在给文卷阁的信中说，跟她时间最久的弟子遇到意外，已经去世了。”

宿知鸢脸上的笑容顿了下，挑眉问：“又是魂飞魄散的那种？”

普通人肉身毁灭就是永久消失，但渡了天劫的人只要元神尚存，就总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还有得救，我也犯不上跟您提一嘴了。”元拯叹了一口气，末了又不死心地道，“那个被接下山的兰柏侯世子，真的不能再争取一下吗，他的根骨……”

宿知鸢无奈一哂，正想三言两语反驳回去，就听穆千苏忽然道：“他根骨没我好。”

她缓缓转头看过去，元拯也是一愣，穆千苏的手无意识地在那把短匕上摩梭，语气笃定得仿佛已经修为大成：“我以后可以帮师尊很大忙，不需要争取姜尤。”

“……”

元拯欲言又止了好一阵，觉得他狂得有点离谱，但顾忌着这是玉京长老今年最看重的苗子，忍了忍还是没打击对方，只是道了句：“年轻人就是有朝气。”

然后便暗搓搓地扭头去看宿知鸢，心中期待她能稍微管一管。

但宿知鸢却有些好笑地看着穆千苏那张明显不怎么开心的脸，随即与元拯对上视线：“姜尤心不在此道，强留也无用。”

说着，她看了一眼至今还没有人出现的视线尽头，“我们该走了，你自己等吧，告辞。”

元拯拱手和她道别，却在宿知鸢转身之后往前随行了几步，添了一句：“尊上，一路小心。”

宿知鸢没有回头，举起右手懒懒地摇了摇，意思是听见了。

接下来，一行四人又走出了一段不近的路，期间始终没人说话。直到冉青忍无可忍，小跑到了宿知鸢身边，张口就问：“师尊，我们到底为什么这样走？”

宿知鸢停住脚，冉青再接再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宁磐山下没有不让飞的禁令吧……还是说我两年不在，门规又变了？”

梅姬的武器是一柄小扇，她抱着扇子站在一旁，凉凉地补充：“自师尊闭关后，我一直在山上待着，掌门每天宗务都处理不过来，没有功夫修这东西。”

宿知鸢神情不变，很自然地接话道：“你们说得对。”

她召出自从听见‘飞’字后，就开始嗡嗡作响的青鸿剑，轻轻往空中一抛，那剑就悬在了半空，仿佛随时等着它的主人站上去，然后风驰电掣地一路前行。

冉青和梅姬见她如此，同样拿出自己的法器。冉青把系在腰间的笛子摘下来亲了几口，梅姬也抚了两把手中的团扇。

下一瞬，这两个看上去小小巧巧的物件，就都迅速膨胀了数倍，变得足以承担一个人的身体，飘在空中抖动了两下。

宿知鸢等他们都准备好了，才慢吞吞地踩上青鸿剑，绕着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穆千苏飞了一圈，然后问：“这位根骨很好的朋友，你打算怎么办呢？”

伴随着冉青毫不客气的笑声，事先不知修道者可以这样赶路的穆千苏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硬着头皮道：“弟子知错。”

宿知鸢见好就收，并不多为难他，轻笑着闭上了嘴。

其实按照惯例来说，新一批弟子入门之后，宿知鸢作为师尊，应该带着他们道宗内的兵器库，为每人挑选一把适合的法器，然后教大家一些简单的心法，以及操控灵智已开法器的方式。这样一来，最起码的飞行就可以做到了。

只不过这次的任务来得猝不及防，玉京殿上下都有些匆忙，她还没空出时间，给刚收进来的弟子们上这堂必修课。

宿知鸢想到这里，控制着青鸿剑的剑身往地面方向靠，然后一把将穆千苏扯到了自己的身后。

“扶稳。”她将穆千苏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上，随后直接施咒腾云而起，“第一次御剑不舒服是难免的，受不了就告诉我。”

穆千苏听罢没立刻回话，脸色却肉眼可见的逐渐变白，一半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腾空吓的，一半是被右手掌心的温度烫的。

宿知鸢感受到腰上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蹙着眉转头看去，刚想问一句你瞎折腾什么，可对上穆千苏那副不敢看自己眼睛的样子，又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忍着笑：“不好意思？”

穆千苏瞧着是第一次在不踩实地的情况下到达这种高度，面上的紧张显而易见，连动都不敢。

可是抓着宿知鸢的腰这件事，比前者还让他心跳加快。

“师尊。”穆千苏艰难地开口，试图跟她商量，“我自己可以站稳的，您不需要……”

宿知鸢也不跟他废话，左脚轻轻一点，剑身立刻剧烈地摇晃了好几下，穆千苏没有任何防备，身体也跟着猛地往侧边栽。

最后还是宿知鸢及时拽了他一把，才没有让人直接掉下去。

重新稳住身型之后，她沉默着看向穆千苏，虽然没有说话，但传达出来的意思很清楚——这就是你说的自己可以站稳？

经此一事，穆千苏把头垂得更低了，宿知鸢也不想打击得太过，于是道：“在冉青他们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也是这样拽着我学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听到这句话，表面看起来只是在平平无奇往前行进，实际一直竖着耳朵悄悄听的冉青当即抗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宿知鸢没理他，再次把穆千苏的手拉过来：“等会儿会很快，不这样做的话，你将很不安全。”

之前已经拒绝了一次，穆千苏的手指动了动，白着脸没有来第二次。但他还是小声道了一句：“师尊，我年纪不小了。”

宿知鸢想了想自己活的年月，又想了想祭天大典那天元拯提过的，穆千苏的情况，纳闷地问：“你十七岁，哪里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