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仪式结束时，留人最多的还是掌门水榭，登星长老紧随其后，带着三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去上宗谱，宿知鸢则领了十五人回来。

他们里什么来历的都有，上到街上乞丐、武馆学徒；上到当朝公主，侯府世子，堪称应有尽有，穆千苏的身份混在其中，半点不起眼。

宿知鸢回到自己殿里宽下外袍，毫无形象地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几十年没喝过的热茶，然后看向站在下首正紧皱眉头，翻阅这十五人身份卷宗的女侍：“你看什么呢？”

“只是有些意外，皇族嫡女居然也会来宁磐山。”穿着一身黑衣的女侍收起卷宗，慢条斯理地补充，“还是个从小就被定下了娃娃亲的公主，别是来咱们宗门逃婚的。”

宿知鸢闻言失笑：“那又如何？随便她是什么人，怀揣着什么目的，能帮忙一起干活就行。”

她说到这里放下茶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掌门新派了个任务下来，我刚才粗粗看了看，情况比较棘手。你清点一下目前玉京殿可以调派的人员，报个数呈给我吧。”

每个修道者自拜入师门的那一刻，都要对着天地神灵起誓，从此将护佑苍生当成永远的责任。但往往大家做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的、现实是怎么样的，又是另一回事。

果不其然，那黑袍女侍一听这话就垮下了脸：“郎师姐昨天刚被登星长老借去，虽然现在人还没走，但文卷阁已经记录在案，没可能更改。掌门安排的可真是时候。”

宿知鸢的脾性整个日月宗没人不清楚，既然她都评价了一句棘手，那就说明这次的任务做起来绝不会轻松。外门弟子带去再多也没用，必须要有同是渡劫之后的人跟她同行，成功的把握才会大一些。

玉京殿立殿至今，经历过焚香祭天之礼的内门弟子，一共有三个。

在这其中，排在首位的人便是女侍口中的郎师姐，大名郎音芮，办事还算靠谱，一般不需要操心。

但剩下的两位，就各有乾坤了。

黑袍女侍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宿知鸢捡了回来，亲眼见过玉京长老的二徒弟是如何叛逃宗门，被她直接毁了识海；以及三徒弟是怎么到处惹事，隔三岔五玩失踪躲避仇家。

她想起这事就忍不住摇头，再度打开刚合上不久的卷宗，真诚地建议：“要不点几个新弟子陪您一起去？我看这个姓穆的和公主都不错，说不定能帮上忙。”

宿知鸢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冉青近期能不能回来一趟？”

黑袍女侍闻言一怔，冉青便是本殿第三位关门弟子，他是西疆人，拥有一个非常繁琐的本名，这俩字还是当年宿知鸢嫌麻烦帮忙起的。

“不好说。”黑袍女侍回过了神，想起上次联系冉青时听到的话，“数月前他说自己在民间游历，遇到一个村子满村被屠，一时兴起去查凶手，不知道查没查到。”

人间事自有章程，随意插手只会引起动乱，按说需要修道门派遣人出面干预的，也就只有妖鬼现身这类会严重破坏平衡的案子。

不过宿知鸢观察了几年，见他并未越界太多，也就没有过问。

她点点头，接了黑袍女侍之前的那句话：“穆千苏带着吧，公主和世子都是剑修，他俩之中挑一个。”

黑袍女侍斟酌片刻，张了张嘴正打算分析下两人的优劣，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房门就被大力推开了。

一个穿着花哨衣衫的男子快步走进来，在行至宿知鸢面前时扑通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笑着道：“师尊，您出关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宿知鸢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看了一眼女侍：“既然冉青回宗，其他人怎么安排都行，确定后在文卷阁那备个案。”

黑袍女侍点了点头，然后便收拾起东西默默退下，并不准备留在这里打扰他们难得的师徒团聚。

冉青等她出去之后才笑嘻嘻地站起身，开口便分享起了见闻：“我还没进内院的时候，看见外面吵得不可开交。说是去年天火烧了一排屋舍还没重建，有个新来的弟子没分到住所，可能要去睡柴房。管事的汉子气得跳脚，为玉京殿人多嘴多不能削减后厨地盘而据理力争。”

宿知鸢何其了解冉青，清楚他一旦用这种隐含炫耀的语调讲这种纷争，就一定是本人掺和了进去，而且多半还觉得自己掺和得不错。

她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冉青给自己倒了杯茶，硬是喝出照殿红的架势，一口气干掉后，非常理直气壮的道：“我想到跟我同住那道友前几年正好死了，就问了他们那名多出来的弟子是男是女，叫人把他的行李搬去我那屋了。”

冉青这人爱凑热闹，是个半刻也闲不住的主，内门弟子独有的单独厢房和静谧环境让他不适，反而在外院的双人房住得无比惬意。

宿知鸢沉默了半晌：“……你把谁拉过去跟你一起住了？”

冉青如实回答：“穆千苏。”

宿知鸢虽然觉得穆千苏有装乖的嫌疑，但还是觉得这么早就让他和冉青接触不是什么好事：“好不容易遇见个瞧着听话的，你要是把人带坏了，就趁早给我滚蛋。”

冉青睁大眼睛，喊冤道：“师尊，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带坏他？穆千苏不知为何跟别人打了起来，他下手又狠又果断，等闲根本不敢劝架。若不是我到的及时，恐怕玉京殿今天就得抬出去几个。”

宿知鸢原本半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到这话陡然坐直身体，眉头也蹙了起来：“这么严重……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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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一多，自然就会产生纷争。何况每年收徒仪典，被留下的都是些天资聪颖年纪也轻的少男少女，大家彼此不服，掐架也在情理之中。

日月宗哪个长老座下，都不会少了这种事，小打小闹没人会管，闹得大了通常也管得很简单粗暴，就是把所有涉事者拖下去一顿暴揍。

玉京殿负责主理这种事的人正是黑袍女侍，她不过是去宿知鸢那谈了一会儿正事，出门就见三个今年最出众的新晋外门弟子打得鸡飞狗跳，当场就叫人把藤杖请了出来。

宿知鸢出现的时候，看到的刚好看就是这个场面。穆千苏趴在长凳上被抽得小脸煞白，另两个跟打架的人坚决认为自己没错，张牙舞爪地试图跟押着自己的侍卫叫嚣。

她站在长廊尽头看了半天，才认出这两个面目略显狰狞的半大孩子，正是先前装得一派温柔的兰柏侯世子姜尤，和十七公主容竺。

“尊上？”今天是入门第一天，这两人的家世又太盛，黑袍女侍不好强压着他们受责，正揉着脑袋头疼，转身看见宿知鸢立于此处，忙道，“属下无能，扰您休息了。”

宿知鸢道了句无妨，走到被侍卫戳在长戟下趴着的姜尤面前，很是不顾及形象地蹲了下去问：“小侯爷，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

姜尤看着她忽然凑近的脸愣了愣，过了会儿才道：“我跟公主不过是开了几句玩笑，这个穆千苏就像疯狗一样扑了上来——”

他连着叫了好几声‘师尊’，努力拉下上衣的领子，给宿知鸢看自己颈间的印记，“您看他下手多重，他以下犯上，他想取我的命。”

宿知鸢对以下犯上这词不置可否。她伸手按了下姜尤脖子上的掐痕，确定了穆千苏的确不无辜。

这不是寻常玩闹的力度，穆千苏货真价实是奔着要他死去的。

她又挪到公主容竺的身前，看着对方此刻稍显凌乱的头发，以及瑟瑟发抖的身体，顿了顿才问：“姜尤刚刚说的话，你认吗？”

穆千苏打人根本不分三七二十一，容竺的肩膀被他不知用什么东西，划开了一条老长的血痕。她惊魂未定，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宿知鸢问的是‘他们两人开玩笑，穆千苏忽然暴起伤人’，是否属实。

容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是真的，我们……”

宿知鸢轻轻摆了下手，叫停了她还想补充的解释，单刀直入地问：“你们开了什么玩笑？”

容竺瑟缩了一下，没吭声。

宿知鸢也不为难这位公主殿下，又转圈一般来到穆千苏身前，对着他抛出了方才的问题：“他们开了什么玩笑，你为什么要忽然动手？”

在场参与斗殴的人有三个，穆千苏是唯一心甘情愿领受判罚的人，被二十下藤杖打得皮开肉绽，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

他的嘴唇直发颤，没有对上宿知鸢的目光：“我可以不说吗？”

穆千苏话音刚落，那边姜尤就立刻高声叫道：“师尊，您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这小子刚才凶得要死，我看他就是想杀我……”

穆千苏被姜尤兜头泼了一盆脏水，也没反驳，只是稍稍抬起下颌，终于用有些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宿知鸢，模样看着有点可怜巴巴的。

然而宿知鸢软硬不吃，她没理会姜尤的添油加醋，也没理会穆千苏无声的示弱，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我看着像是很好说话的人？”

穆千苏把脑袋垂下去，轻声讲了句不敢，随后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很曲折，简单来说就是劳苦功高的老将军，班师回朝后被忌惮，不得不交出兵权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然后穆千苏作为他的儿子上山拜师，恰好听见两个同门讥讽说将军就是有造反的心，没造反的胆；否则早就自立了，或者一回朝就立马交权，没道理拖上大半个月。

穆千苏说到最后有点窝火，抿着唇解释了一番为什么不能进京后迅速表态。宿知鸢没怎么听懂，但不影响她转身面对姜尤和容竺。

宿知鸢首先看的是姜尤，据穆千苏所说，在他爹当了郡守后，就是兰柏侯接收了将军的大部分部将，堪称近期朝中最春风得意的人。

她直直地盯着姜尤，直到把人看得扭过头去，才将视线落在容竺脸上。他们两人都没说话，但在这种时候，不说话也是一种回答。

宿知鸢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指指已经爬不起来的穆千苏，偏头看向黑袍女侍：“让冉青把他弄回去，剩下的两人一人三十藤杖。”

黑袍女侍惊讶地抬起头，而姜尤已经大声叫骂顺便扯出父亲来壮胆，威胁着说如果打他，兰柏侯的车马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宁磐山下。

黑袍女侍听出他所言非虚，瞄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宿知鸢，犹豫道：“尊上，他们的背后……”

“怎么，王侯世子或是当朝公主，我玉京殿得罪不起？”宿知鸢嗤笑一声，这不是她第一次收身份贵重的弟子，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用这种管教方式，“兰柏侯也好皇帝也好，要来就让他们来，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