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四月，宁磐山上桃花盛放。

作为日月宗三大长老之一，人称玉京尊者的宿知鸢，闭关长达三十载，刚一出山就赶上了两件大事。

其一很简单，本门派由于长年镇压各地邪祟，跟乱七八糟的邪魔妖鬼做斗争，门内成员常有死伤，后备力量严重不足。故每隔五十年，就要在人间遴选优质弟子入宗，以此填补内部空缺，壮大团队。

宿知鸢打坐太久，再次起身时甚觉肩痛腰疼。然而就在她伸着懒腰踏出山洞，准备先寻个师傅按按的时候，忽见门内到处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忙得面容憔悴，问了一个人才知道，今天是开宗收徒的日子。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道友，总觉得对方越看越眼熟，但想了半天没想起名字，所以只是客气道：“劳驾帮我给我给掌门师兄带个话，请他开始仪式前千万要等我。”

降妖除魔这种任务太折损人手，他们宗门的三个大长老以及各路小坛主，座下经常处于缺人干活的状态，每次开坛祭天公开收徒，抢人都抢得眼冒绿光。

宿知鸢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往对方的手里塞了瓶丹药，那装着丹药的瓶身皆用羊脂玉雕成，周边还萦绕着流光，一看便知品相不俗。

她只要一想殿内即将迎来新人，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刚想补充一句千万别遗忘我的差事，身前站着的男子就先苦涩一笑，主动问道：“尊上，您没认出我吗？”

“……”宿知鸢给宗门打了太多年的工，经手的案子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记性确实不大好。听见这句话之后，她皱着眉沉思良久，在留意到他眼下胭脂都遮不住的乌青后，震惊不已道，“你是元拯？”

头发灰白近似老头的男子，闻言表情更是哀切，拱手行礼：“正是。”

跟宿知鸢一样，元拯来这的时间也很久。只不过和她这种经常跑外的剑修不同，那年元拯正当年少，甫一入门，就被上任文卷阁的阁主相中，两只脚迈进了日月宗的情报衙门。

从那以后将近三百年，元拯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道整理各类卷宗。在上任阁主仙去以后，更是在众多同行的推举下接了师父的班，兢兢业业不曾有一日懈怠。

而自从继任一把手的位置，元拯的头发和黑眼圈，就活像被下了什么诅咒，开始像文卷阁其他人一样，朝着不可遏制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宿知鸢思及此处，十分同情地看着他道：“我记得在我闭关之前，你看着也才四十余岁而已。”

哪里像现在，感觉已经保底五十争六十，半截子身体快入土了。

元拯表情悲催，大概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丝毫不作争辩，只是道：“尊上，掌门今日一早感应到了您的灵力波动，推测您大抵即将出关，所以特地派遣在下在此地等您——您跟在下走就行。”

宿知鸢闻言，顿时觉得有点受宠若惊：“这么突然？”

要知道掌门水榭需要的人是整个宗门里最多的，她师兄好几百年前死了位副手，那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顶替；故此回回收徒都要先选走百八十个，不从宿知鸢手里搜刮就不错了，更别提主动想着她。

“尊上潜修多年，或许不知。”元拯从袖口抖落出一个卷宗，一连念了好几个地名，最后才道，“近些时日，不少上过宗门追杀令的的妖邪，都于各自的老巢惨死。掌门有意亲自调查此事，典礼结束就出发。”

这便是那第二件大事。

宿知鸢慢慢收起笑容，没有提出诸如‘追杀令上的妖怪惨死，对我们来说岂非好事一桩’的蠢问题。

她很清楚元拯和师兄在担心什么。

包括日月宗在内的修道门派，约有半数都曾经在多年以前，感受过被漫天妖鬼支配的恐惧，跟这帮玩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但妖怪厉鬼与人不同，很难被完全抹杀，即便是被他们擒获，结局多半也是封存法力镇于山下，苟延残喘个几百年不成问题。

可既然能用惨死这个词来形容，就说明那些妖怪不但肉身死去，神魂更是彻底消失，生前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这是何等手段，又是何等残忍。

门派中所有人都认为，不管这事是哪个大妖蹦出来，想强占山头；还是奇人异士突发奇想，决心为民除害。都得赶紧弄明白来龙去脉。

否则一旦这人心术不正，杀红了眼掉转矛头，将屠刀朝向普通百姓，无疑会在凡间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宿知鸢也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肃容看向元拯：“我明白了。师兄是想在收徒典礼的间隙里，与我制定关于此案的计划。随后前往不同的方向追踪，力求尽快查清下手者是谁吗？”

她问得很是认真，元拯却摇了摇头，从袖口抖出另一个卷轴。

“那倒也不是。”

元拯笑着道，“这才是本次要交给你的案件。掌门说至少目前看来，凶手跟我们是友非敌，贸然跟你一起出山，会造成民众的恐慌。”

“你们师兄妹也好久没见了。”元拯悠然一笑，“掌门很想你，说想在分头行动之前，先跟你叙叙旧。”

宿知鸢：“……”

良久，宿知鸢举起一只手：“如果我现在说，感觉身体不太舒服，想再闭关三十年，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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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嘴上摆烂的宿知鸢重新沐浴梳妆，换上一身通体黑色镶金线的吉福，头戴一顶玉冠，神采奕奕地现身在了择徒仪式开始前的祭天大典上。

当她提着青鸿剑入场的那一刹那，祭坛周边上百号人的队伍里，硬是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议论。

在路过年岁小些的道友时，她还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些类似于“玉京尊上把自己最贵的衣服都传出来了，看来是真的重视。”、“能不重视吗，上次她为了一个慧根极高的门徒，差点跟掌门大打出手。”、“完了，本来我们长老还想趁着玉京尊者闭关多招点弟子，这下看来是无望了。”……等句子。

等下要被挑选的待选者就站在边上，宿知鸢一路走一路看，直到走到掌门面前，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低头见礼。

日月宗第三十六代传人、现任掌门温纵英朝她眨眨眼：“玉京虽然闭关多年，但大家都很想你呢。”

在温纵英身后站着的，一名本来以为她这次不来，可以大肆捡漏的长老面色铁青，甩着手里的拂尘道：“我可没想她！”

“师兄就别打趣我了。”宿知鸢冲那吹胡子瞪眼的长老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对温纵英道，“大家都挺忙的，早点开始早点结束吧。”

她的姿态算不得非常恭敬，但温纵英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意思，很快便大手一挥，吩咐她在离自己最近的下首落了座。

随着大祭司的一声低喝，祭天仪典继续，耳边尽是肃穆的礼乐。

宿知鸢等礼成等得无聊，思考着要是等下少跟掌门抢一两个人，能不能把元拯交代的差事推出去。

跟最近大批法力强悍的妖怪无故被杀之事不同，那些元拯口中的案子，大多数都发生在民间。并且通常情况下，都是因为有妖精和鬼怪，为了一己私欲，以活人作祭、为祸一方。他们最终的下场，往往就是引来正派人士的注意，然后被铲除。

而这些罪魁祸首们，之所以执念深重，普遍也都是因为心中藏着一段故事，或悲怆至极或感人肺腑。

每到即将伏诛的时候，便会开始形态各异地追忆往昔，也没个新意。

宿知鸢听故事听了好几百年，各色八卦穿肠过，一颗心早已麻木。而今得知自己刚出来，就被派了这么个无聊的任务，满脑子只想跑路。

又过了半个时辰，择徒大典正式开始。她发愁的事情还没能理出头绪，今年要入宗的弟子们，就带着无与伦比的青春的朝气，昂首挺胸走到了最前列。

宿知鸢一下子坐直身体，只待元拯说出那句象征着可以自由选择的话，便准备冲到人群里，将今天最看中的人揽到自己麾下。

在这批人排排站的空档里，温纵英从高台走下来，站在她身边。

宿知鸢十分警惕地盯着他：“师兄，你这是要干什么？”

“别这么如临大敌。”

温纵英举起手颇为无害地一笑，甚至还给了个承诺，“今年我最后一个挑，不跟你们任何人争。”

宿知鸢不是很走心，敷衍地接了一句：“是吗，那真好。”

温纵英本来也没指望她会当真，无奈地把胳膊放下，压低声音问：“保证不跟你抢人。我就是想问问，你最喜欢这里面的谁？”

宿知鸢重新将视线投到了底下这些年轻人的身上。

其实玩笑归玩笑，她跟温纵英师从一人，关系一直不错。如今掌门说不跟自己抢，她心里是信的。

宿知鸢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好苗子，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扫视了两圈，最终才把目光落在了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少年身上。

那人穿了身火红色的衣衫，一头长发被高高束起，嘴唇也艳得不像寻常男子，脸上还沾着一点血迹。

再仔细看去，他那衣袍下摆也在滴血，一时竟有些难以分清这颜色到底来自布料还是来自别的什么。

温纵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挑了挑眉：“看起来又是个刺头。这么多年了，你的选择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宿知鸢笑笑：“刺头挺好的，纵然难驯了一些，好歹不容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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