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启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床上，四肢还有些湿冷，应该是大量失血导致的，不知为何他对此并不陌生。因为他感觉不到疼痛，虽然弄得一身伤，倒也没别的什么不适了，只有左手手心那明显异于平常的热度……

“楚、楚公子？！为何要抓着在下的手？！”

他下意识地想抽手，却立马被更紧地握住了，但是很仔细地避开了他手心的那道划伤。坐在床边的楚明修先垂眸敛了敛情绪，然后抬眼露出一个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笑容来：“别闹，给你把脉呢。先前把解药喂给你时你吐出几潭乌血来，但表姨有急事先走了，便让我来看着你，观察下余毒解尽没有。”

姜启被他炙热的手心烫得头皮发麻，怎么都不觉得这像把脉的手法。好在对方没久握，而是装摸作样地松了手搭上了他的脉博，姜启盯着他半晌，也不知道这庸医把了个什么，最后只来了一句：“小启，你这手怎这么烫呢？”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明明是您的手更烫吧？”

楚明修皱起眉没接话，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不由分说地伸进他宽松的衣领中摸了摸他的颈部，隔着几层纱布都感觉到了异常的热度，连忙转头去桌上摸过一张纸条展开，其上有尹瑶龙飞凤舞地留下的一行字：

“若有发热，属正常症状，焚心解毒后会伴有极强的情热，用药解对身体十分不益，好侄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侄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指甲抠在“情热”二字之上，和它大眼瞪小眼，瞪得都快不认识这二字了。他抱着人走了几个时辰的山路，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本以为沉寂下来的心脏瞬间功亏一篑地打起鼓来，声音之大让他都怕被姜启听见，连忙将纸条压进茶壶下，猛地灌了自己一口凉透了的茶水，深吸了一口气，才找回以往那云淡风轻的语调：

“启公子，你实话实说，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嗯？”姜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依言细细感受了下自己的身体，同时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在下并无大碍……”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到一股汹涌的热潮席卷上了全身，支撑的右手一软，差点直接摔回去，还好被楚明修及时接住了，否则伤口非裂开数道不可。

这种热潮他并不算陌生，偶尔会在三更半夜或者梦里缠上他，搅得他心神不宁，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他还得趁师父没起床偷偷把被子洗了。然而这次的热潮来势汹汹，似乎不再是练会儿功、冲会儿瀑布，洗个被子就能轻易应付下去的了。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又轻又软，简直不能示人，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哑着嗓子勉强质问道：“您……可有给在下……喂过什么不妥的药物？”

“掌灯人明鉴，鄙人实属冤枉啊……”楚明修苦笑着回道，“我也是方才看了表姨留的字条才得知的，她说你身上那毒，解了之后会伴有情热……你明白吗？”

“……”那团鼓鼓囊囊的被子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因为闷热，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蒙了雾气的红眸来：“您……可有解药……？”

这会儿的掌灯人，从语调到眼神全都失了往日的锐气，看着就像缩在窝里的一只红眼兔子，还是那种……楚明修没敢再往下想，仓促地移开了视线，给他解释道：“解药我肯定是有的，但表姨说了，用药解会对身体十分不益，你还是莫担这个风险为好。”

红眼兔子闻言难耐地在被窝里耸了耸，语气简直染上了几分委屈：“那您说……该如何是好……？”

他话音刚落，被窝外就传来有人匆匆起身，把凳子都掀翻了的动静。

“我……”楚明修扶住桌角稳住身形和声线，几次开口，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去给你找个女人”几个字死活说不出口，更别说调侃他“弱冠之年还不经人事”这种话了。胸中似乎有团邪火在愈烧愈旺，熔化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锁链，将他整个人，整颗心都烫得生疼。

“不能把他交给其他人。”脑海深处隐约传来些蛊惑的、危险的劝诱，“更不能再让他逃走了。”

不对劲……！他甩甩脑袋，抠住桌边逼迫自己冷静了一下：不仅是自己的想法不对劲，还有什么……他刚刚有接触过、入口过什么东西吗……对了，那杯冷掉的茶水！

他猛地伸手，不太利索地再次抽过那张字条，将其翻转后发现背面居然还有一行字！

“若是侄儿你下不了决心，表姨在茶水里加了点料，算是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尹瑶！楚明修呀牙切齿地将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那壶坑人的茶水中，随后捏了捏眉心，在心中告诫着自己：“母亲的话你都忘了吗？不可逾矩，不留真心……此事很好解决，我先服下解药，再给那掌灯人——”

“楚公子……”床上忽然传来姜启哽咽着的呼唤，可算是给强装镇定的楚公子来了当头一棒，“您、直接给我解药吧……我真的……”

这位掌灯人没有痛觉，也不怕苦不怕累，不惧日晒风吹雨打，却从未经受过如此折磨，浑身燥热难忍，头昏脑胀，连何时变了自称都无暇顾及，仅存的理智只够他将自己失态的模样死死掩在被窝底下。然而下一刻，这最后一层隔阂也被掀开了。

楚明修知道自己很擅长忍耐，这是他一手给自己练就的本领，因为有的时候，他不得不忍耐，克制，以免让他在意的人和自己受伤。

但其实，他是个生性放纵的人啊。不然怎么能作为“恶徒”混得如鱼得水？想要的就去拿，不必在意后果，这才是遥依山的楚少当家秉持的原则，结果竟是被自己先忘了吗……

“掌灯人……不，姜启。”楚明修一手拎着被子，一只膝盖已经搁到了榻上，红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姜启。无论是其中汹涌的情感，还是那突然转变的称呼，都化作了他长久的伪装上的一条条裂隙。

“对不住了……”他说。

床帐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刚刚驶出九江郡的城门口，车上坐着的正是绝命毒师，楚少当家的好表姨尹瑶。

“万一你那好侄儿没看到字条，直接误喝了那茶水，他们该怎么办？”马车上还有一位红衣男子，他坐在尹瑶对面，一双金色的桃花眼笑眯眯地弯着，伸手执起茶桌上的茶盏时，袖中银光一闪，“他有喝茶水前先试毒的习惯吗？”

“谁知道呢，又不是什么特别熟的侄儿，也就他满月的时候见过一面。”尹瑶笑得很无所谓，毕竟她坑过的人不计其数，也不差这一个侄儿，“误喝了也没事，那小子身上带的解毒丹药，估计比我都多。”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感叹道：“我和他娘以前关系倒不错。她出手阔绰，人又仗义，买卖时从不弯弯绕绕，爽快得很，我最喜欢和她做生意。此世能从我这里买走五颗万金丹的，也就只有她了……”

“后来呢？就是安州那一事了？”红衣男子很配合地捧了个场。

“是啊……五年前那事一出，她整个人都变了，从江湖女侠变成了当家主母，眼神冷得吓人，我就极少和她来往了。”尹瑶叹了口气，回道，“若非这次碰到她儿子，我们就算四年没见了。我这侄儿也是那事的最大受害者之一，和他娘一样，眼神里藏着东西。”

“据说他回来后行为举止都很正常啊，照旧每天跑去游山玩水呢。”男子将茶盏抵在唇边，却不喝，很忠实地当着一个有反应的听众。

“别看他看上去大大咧咧，漫不经心的样子，去看一眼他的眼睛就知道了——深不可测。”尹瑶说着，抬眼一瞟对面的男人，又道，“就和你一样，整天笑眯眯的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祸害事儿。诶，再确认一遍，那事和你没关系吧？”

“真没有，我和那边早就断绝往来了，五年前我还忙着养活自己呢，哪有时间管那种江湖恩怨。”男子摊了摊手，真诚地回答道。对于她对自己的评价则是不置可否，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话说既然那楚少当家有些手段，你还敢惹他？不怕他日后找你算账？”

“不怕你以为我什么要跑？”尹瑶让他下了这个台阶，顺着话题翻了个白眼，道，“虽然我心意是好的，但干的事毕竟是坏事嘛。”

男子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甚：“你还有好心？不是说就是个便宜侄儿吗？”

“……倒也没那么便宜啦，他娘那边的那份情谊还是重的。”此话一出，尹瑶略微垂眸，意料之外的没有贫嘴，语调也略显低沉起来，缓缓道：“楚司乐死得不明不白，孟沁陷进那泥沼里去，出不来，也不想挣扎了，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我帮不了她……但她的儿子，或许还有救。”

那天，在那片杜鹃花林里，他打开那个繁琐的小盒，毫不犹豫地将那颗洁白如玉的丹药塞进那掌灯人的嘴里时，她突然就感觉到——那孩子的心，恐怕还在苟延残喘着，想要活下来。

没想到又拖了一章……重头戏应该在后两章，大概……

结尾客串的红衣男叫百里熤华，是我另一个自设，顺带一提尹瑶其实就是我亲家母，也就是楚公子亲妈的自设，也就是说俩亲家坐一起讨论儿子们的未来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