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辛所说的残片是天地大契契书的一小部分。

在当初的仪式中，契书准备了内容相同的三份，第一份点燃后没有回应，念诵第二份时契书无风自燃，天地间风云涌动，众人有感，冥冥昭示皇天后土应允成契，按理，这第三份就没有用处了，最多留下来当个收藏品，决定去向前暂且供在最近的道观主殿内。

但不知怎的，隔天下了场雨，躺在桌台上的契书自行裂解，一阵风将其卷落在地。负责洒扫的弟子当即汇报，有名望的修行人士云集到此，共同推演，发现若以地为天，契书碎片落地位置暗合星宿，对碎片本身进行探查，仿佛也生出了点点灵性。

最后决定记录下位置关系，碎片统一保存，直到特处局在各地建立，中央决定按照当初记下的位置，将碎片分发给各分局进行保管。

到现在为止，契书碎片从未展现实际用途，象征意义大于用处。

不过毕竟是契书，也许用处还未被发掘，因此同样要提防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

三人进入材料库，胡辛领着他们走到最深处，原本的残片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破旧的书简，大概就是此物蒙蔽了守护残片的阵法，让偷盗者得以瞒天过海。

马慧祥心中一番盘算，说：“先将这枚书简收好，我要向总部汇报。”

然而在汇报时，马慧祥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不止他们丢失了残片。

什么人会有组织地去偷盗契书残片？莫非他们已经知道如何利用此物达成目的？但那么多年以来，无数能人志士都没研究出结果……还是说，有高人知晓，但监守自盗，刻意隐瞒？

太多可能性萦绕在他的心头，但当务之急仍然是找出盗贼、追回残片。

在识人寻物这方面，精通卜卦的姜逸是最优人选，但他现在正参与调查大型古墓被盗案件，想必腾不开手，也许可以叫孟怀焦提前回来，他的修为根基摆在那，起卦得出的结果肯定比他这个修佛的更准些。

马慧祥当即拨打了孟怀焦的手机电话。

长久的拨号音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可疑人员并不多，除去材料库看守胡辛，在两次清点间进入过材料库的也只有孟怀焦和宁玉淞。

南淙根本不进材料库，作为精怪，他目前用不着里头的东西；柳青青则是去宠物医院做临时工，还是马慧祥亲自同意的，这几天来都没来过特处局。

胡辛和宁玉淞暂时被关在了宿舍里。

不过很快就放出来了，因为马慧祥拜托公安对那枚书简做了指纹鉴定，上面有孟怀焦的指纹。并且他在批准的假期结束后迟迟未归，电话也打不通，已经成了头号嫌疑人。

作为分局局长，马慧祥下达了任务，命令宁玉淞、南淙和柳青青前往孟怀焦最可能出现的地方调查，如果碰上孟怀焦，就地抓捕。

孟怀焦提交的短假申请上写明了他要回自己在澈市南方的住处，也就是他口中的“乡下”，那里确实是农业聚集地，有片小村镇，住着本地农民，随着近年来的发展，村里的人外出打工，便逐渐荒僻起来，还种着田的已是少数。

早晨和他们一同前往的还有两名警员。

南淙坐在后座中央，宁玉淞在他右边，柳青青在他左边。这三位要么不会开车，要么没有驾照，只能麻烦两名警员轮换着开。

他从来没离新同事这么近过，腿挨着腿，肩碰着肩，地府做的泥偶不愧能让寄宿者如生人行走阳世，此刻贴上去是温热的，和人一模一样。

接近五个小时的路途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村镇的入口。

村内路线交错纵横，总有狭窄，五人绕了两回，干脆将车停在大路边，下车步行前往孟怀焦登记的住址。

城镇内老人居多，对外来人没什么反应，大都只投注了几秒的视线。房屋低矮，样式基本都偏旧，墙面爬满了植物。尽管在正午，还是有点死气沉沉。

南淙走了一会，忽然停下了脚步，左右嗅嗅，柳青青条件反射问道：“又闻到死人味了？”

“不是。”南淙再次嗅闻，才道，“是黄鼠狼的味道。”

“黄鼠狼？”

“嗯，越来越浓，村口位置的气味太淡了，我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们继续朝着目的地前进，南淙几乎快被黄鼠狼味熏晕过去，掩着鼻子道：“感觉有几十只黄鼠狼……好臭……”

他疑心孟怀焦住在黄鼠狼窝里。

柳青青因为经常接触流浪猫狗，对这种气味忍受度比较高，宁玉淞面无表情，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嗅觉，两名警员捂鼻的反应则让南淙稍感安慰，看来觉得臭的不止他一个。

孟怀焦在这里的住处还挺大，大门看上去就有四个人那么宽，宁玉淞打头阵，稍稍施力，木门毫无阻碍地向后滑开，门一开，那股恶臭更明显了，南淙现在觉得这里应当是住了几百只黄鼠狼，不得已施法封闭了自己的嗅觉。

柳青青给警员发了两个口罩，迟疑地转向宁玉淞，对方说不必，才给自己带上。

跨过有点开裂的门槛，进门便是打理整洁的院落，立着一棵枯树，正对面及左右均有房间，正前方的屋门敞开，能看到里面有口灶台，一应布置都表明这里是厨房，暂时没有探查的必要，两侧则房门紧闭，众人默契地放轻脚步，不再说话。

宁玉淞示意其他人跟在自己身后，手里捏好雷符。

左屋的门同样一推便开，绕过前厅屏风，就是卧室，珠帘后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跪在床前。

他们慢慢接近，宁玉淞拂开帘子，终于看清那跪着的是个男人，一柄剑从他的后心刺入，大半没入，想必是穿胸而过，而他面前床踏上躺着的，似乎不是人……

突然，床底有什么东西亮起来，继而是两侧收起的床帘后的阴影，宁玉淞大喝：“退后！”，那无数亮点离开阴影，显出真容——是黄鼠狼的眼睛！全部是黄鼠狼！

数不清多少只黄鼠狼须臾之间冲向他们，凶相毕露，尖利的叫声直入人耳，宁玉淞抽出背后的铁剑护着其余人退出房间，但凡有近身的黄鼠狼都被他一剑毙命。

一路退出房间，当宁玉淞踏出门槛，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他警戒提剑护在身前，只看到周围景色变换，几秒后，他又重新站在了前院大门前。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是幻术阵法。

有人提前布置了阵法，他们进入房间后触发，陷入幻境当中，那些黄鼠狼应该也是幻觉的一部分。

要尽快破阵，就要找到阵眼。阵法自成天地，气机流转围绕阵眼，只需对阵眼施加影响，就能破坏灵力的流通，导致阵法的崩溃。

宁玉淞推开大门，门后还是那个院落，只是明显更有生活气息，庭院里的树郁郁葱葱，空地上晾晒着衣物。

左屋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人走出，是位女子，瞧见宁玉淞便露出笑容，说：“阿孟，你回来啦。”

宁玉淞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果然换了。

那么这位女子就是李芸婉。既然幻境以孟怀焦的经历为中心，阵眼或许就在附近。

他想走进屋里看看，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还发出了属于孟怀焦的声音：“婉婉，我找到工作了！”

李芸婉惊喜道：“真的啊？在哪里？累不累？”

孟怀焦嘿嘿笑道：“不远，就在市中心，坐大巴两三个小时就到了，而且吃的是公家饭呢，刚进去，累点也值得，有好多补贴。”

李芸婉快步走到他面前，捧起孟怀焦的手：“那可得做点好菜补一补，能进去肯定特别不容易，今晚给你炖只鸡，怎么样？”

孟怀焦说：“你别累着了，病刚好一点，咱们出去吃吧？”

“出去吃？”

“我入职还有特殊人才奖金呢，足够我们吃好几顿，我想去吃椰子鸡，陪我去吧？”

“嗯——那好吧，为了庆祝你入职，咱们去吃椰子鸡火锅！”

这段幻境终止于两人欢欣鼓舞地抱在一起。

宁玉淞若有所思。这李芸婉，如果他没感知错，分明不是人。孟怀焦身为天师，知不知晓这件事情呢？

下一段幻境接踵而至，还是那个院落，只不过杂乱许多，孟怀焦站在门口，能听见里屋传来的剧烈咳嗽。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孟怀焦蹑手蹑脚倒退出了门，等咳嗽声结束了，才故意发出些进门的动静，喊道：“婉婉？”

不多会儿，李芸婉出现了，只是她的气色相较刚才的幻境差了许多，身形纤瘦，好似随便一阵风都能吹走她。

他们仍然快乐地聊天，高兴地拥抱。孟怀焦同李芸婉分享自己在特处局上班的经历，不怎么有趣，李芸婉始终含笑听着，等孟怀焦讲完了，也跟他分享自己在家中开辟菜田瓜田的事情。

只是孟怀焦的声音中始终有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踌躇片刻，说：“婉婉，我想再去师父那里问一问。”

李芸婉一愣，笑道：“那你去呀，明天么？要不要带点礼物？我就不去了，你师父一向不太待见我。”

孟怀焦簌簌落下泪来，“婉婉……”

“呀，怎么哭了……”

“你明明是那样好一个人，这病怎么就治不好呢……老天、老天真就这么狠心吗？”

李芸婉抱住孟怀焦，安慰道：“生死有命，说不准我就能这样病歪歪地活一辈子呢？”

画面几番变化，来到一座破旧的道观。

孟怀焦跪在地上，冲着他的师父磕头，边磕边祈求道：“师父，求求你救救婉婉吧！”

师父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只听见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孟怀焦，一切皆有定数，你怎知她此时的果不是从前结的因呢，何必强求。”

“弟子，弟子知晓她乃黄鼠狼化成的精怪，可我们……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不该这样啊！”

“唉……我的本事已经都教给你了，再无他法啊。”

孟怀焦的眼泪砸落在地。

宁玉淞忽然感觉心中一阵没来由的怨憎，他听见孟怀焦喃喃自语：“前世若有因，当在前世了结，何必折磨今生？若投胎前已在地府遭受惩罚，来生又为什么分高低贵贱？既如此，又何必转世！”

下一秒，宁玉淞的视角就不再跟随孟怀焦，而是面对着他，似乎是坐在了师父的旁边。

孟怀焦猛然抬头，死死盯住宁玉淞，面容狰狞，愤恨道：“不如此时此刻就让尘归尘、土归土，我死，魂飞魄散——”

“你死，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