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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月之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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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洛斯在晚饭前就敲开了桑的房间门,手里捧着一大束芬芳四溢的栀子花。

“我能有幸和你共进晚膳吗,我的玫瑰?”

桑忍住泪,点了点头。

席间的谈话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好像那件可怕的事没有发生一样。她和他谈苏格拉底,谈阿里斯托芬,谈峨默和费尔多西,谈荷马和索福克勒斯。她暂时忘却了痛苦,好像变回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嗯……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峨默。他的诗虽然悲凉,但却充满了哲理,如同看透了生命的本质一样。”

塞洛斯微侧头笑望着姑娘,放下手中的银具,身子前倾几分,“那么,什么是生命的本质呢?”

桑没有立刻答话。她同样放下手中的银器,然后站起身走向窗边远眺,心不在焉地抚弄腕上的白玉珠。西边天空中一片耀眼的鸡冠红和紫罗兰。那是设拉子的原野上,罂粟和艾菊该有的颜色。

开口时,声音很轻。

“飘飘入世兮如水之长流,

“飘飘出世兮如风之悠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晚风徐徐吹拂白纱帘,栀子甘香弥漫在两人间的寂静里。桑转过身,塞洛斯正凝视前方,面色沉肃。

“殿下,让妾回戏团去吧。”

“不行。”

塞洛斯没看她,但这一个词的回答来得坚决果断,不容置疑。这是他头一次以这么强硬的口吻跟她说话。桑沉默了一秒,但没有放弃。

“殿下不该留妾这样的女人在身边。这不成体统,也有失身份。”

塞洛斯挑眉望向她。

“你这样的女人?那是什么样的女人?”

桑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不愿再看塞洛斯,转回身,复又望向窗外。

“一个……一个乐姬。”

“那又如何?皇帝身边有那么多乐姬,西比尔也是乐姬,这也没防止大臣们上表,举荐她为皇后。”

胸腔的窒息感越发强烈,桑咬紧唇,极力稳住声音里的震颤。

“妾……妾和她们不同……”

塞洛斯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声音柔和了许多。

“你能说说哪里不同吗,桑?”

他明知道她的意思,却一再发问。他是在逼她。泪水刺痛着眼眶,心刀绞般疼;桑猛转过身,积压多日的委屈和怨愤一并爆发。

“你难道非要我说出来吗?我和她们不一样,因为她们没有被一整营的人玩弄、糟践!做最下流的事,连娼妓和婊子都不愿做的事!殿下,我……我再过些日子就要走了,回到我的世界,继续给商路上的商人们弹琴,给他们斟酒,现在或许还要陪他们睡觉!我跟你是不会再相见的,塞洛斯。我们的世界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可塞洛斯,你是皇长子,是元后的儿子,你是天之骄子!你将会是带给帝国无上荣耀的统治者!你把我这样一个女人留在你的宫里…… 你这是授人以柄,给人口实,你的敌人们将说你不遵礼法,说你举止轻浮,这会毁了你的!况且,如果你因为……因为…… 损伤了达里奥斯的利益,你觉得皇帝会站在哪一边?你以后将如何联姻?哪位贵人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在这种要紧的时候,你更不该沉湎于…于…… 你、你该……”

桑说这些话的时候,塞洛斯神情变了几变,最后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我该怎样,我的小鸟?”

女子议论朝政是死罪。桑越说越僭越,刚才的话已僭越到底,再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于是她一狠心,把话说了下去。

“你该去做好你的天之骄子,去、去争夺皇位,娶位贤良的淑女,然后尽力做个万古流芳,名垂青史的帝王!”

面前少女莹白的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胸膛猛烈地起伏。塞洛斯忽然回忆起一位异国少女曾经对他说的话:政治和权力,该是用来造福万民的。

正是十年前的这句话,让他自出生起就充满凶残政斗和血腥杀戮的人生,忽然有了真正的意义。

“你看,我的珍珠,这才是你和她们不同的地方。”

少女小鹿一样圆润的杏眸里,神女般的气概和胆识难以掩饰地喷薄而出。塞洛斯觉得心脏被什么不知名的情愫撑满,几乎要裂涌而出。

“你的勇敢、坚毅、心怀万民,甚至超过了你的智慧…… 如果这可能的话。”

桑没反应过来塞洛斯的话,愣愣地望着他。贝加尔湖的蓝色严冰都消融了。王子眼中泛着湿润的光,试探地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肘上,轻轻摩挲着。

“我美丽的天使,我的阿尔忒弥斯…… 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说的天之骄子,但我很确定,十年前,在遥远的东方,如果没有京城里那位乐姬勇敢的小女儿,如今的我早已……”

他的话忽然像拉丁文变格一样艰涩难懂。他说的每个词她都明白,但串联起来,忽然就让人很难理解。

十年前……

遥远的东方……

西巷老铺的冰镇酸梅汤是全城最新鲜解暑的。年幼的桑从人群里挤出来,小心翼翼托着冰盏往家走,却在后门外的草垛子旁停了下来。

草堆被人动过。桑大起胆子,往里摸了摸,带出一手温热的湿黏。散乱的干草躺着个高鼻深目的少年,皮肤因为失血而显得过于干哑苍白,但这非但没有掩盖他天然纯粹的漂亮,反而增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塞洛斯虚弱得很,胸口的箭伤隐隐作痛,无数阴影如鬼魂一般在眼前的黑暗中飘荡。它们不断变换形状,叛逃的总督变成了狞笑的达里奥斯,负手立于阶上的父亲变成了口吐鲜血的母亲。他刚要过去抱住母亲,她忽然变成了头戴金冠的西比尔。

“这是你父亲的旨意,我亲爱的小塞洛斯,你反抗也没用的。”

西比尔弯下腰,美丽的金棕色长发瀑布般垂散在胸前,纤长的指捏住了他的下巴。

“与你那个贱人母亲一起去死。多么恰当的结局。”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颈,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咽喉滑下。他极力反抗,但却忽然发现,那并不是腥苦的毒药,而是一种不知名的奇妙果汁。很快,芳香的气味弥漫在鼻息里。塞洛斯口干舌燥,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妙液的清润甘凉。

我一定是进了天堂,他想。只有天国的酒才会这般甘洌。

于是,他睁开眼,想瞧瞧天堂的模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庞。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脸上,几乎有一半的空间都被一双大眼占去,精致小巧的瑶鼻下,娇软的唇瓣儿从里向外沁晕出些许嫣红,晶莹剔透的肌肤丝毫未着凡尘里一星半点儿胭脂彩粉之色,精灵一样的小耳尖儿支棱在柔软的鸦发里,如两颗玉白的珠儿。

她似乎有些焦急,黛眉微蹙,眼尾微泛水红,唇瓣儿被咬得充血,与雪练般的肌肤一衬,更显得韫色荦然,明洁纯润的仙姿里,竟透了三四分妩媚娆艳的妖态。阳光透过云层,给那冰魄玉人儿的容颜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

原来这就是天使的模样。

塞洛斯内心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小天使低垂的浓密羽睫如蝶翼般忽闪了几下,一双幼鹿般的大眼泛着琥珀色的水光,与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啊,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塞洛斯反应了一秒。

“我在天堂吗?”

小姑娘疑惑地歪了歪头,把他的肩膀小心放在草垛上,又拉了些干草把他盖起来,“你等等我。”

七天后,在桑的父亲伴驾回京那日,塞洛斯又一次披上了铠甲。母亲在屋里准备给父亲洗尘的酒菜,桑把少年送到了后门。

“我的小鸟,可爱的天使,我还没能好好谢谢你。”

当日,十七岁的他蹲跪在桑身前,仰头凝望着她,漂亮的青铜头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桑想了想,将左腕上的手链退下来,系在了少年腕上。串着白玉珠的红线在塞洛斯常年习武的手臂上显得细小可怜。桑甩了甩右腕上一模一样的红手链,语气娇矜,“以此为凭,你要是不来,我就找你算账。”

她清楚地记得,塞洛斯笑着站起身,将手链小心翼翼罩进衣袖,一手戴上头盔,另一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我会找到你的,我的天使。”

于是,故事像那条手链一样,画成了一个圆。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点。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将桑手腕上的白玉染得血红。栀子花的香气淤积在咽喉里,堵得她透不过气。桑盯着男人掌心中的那条红线。它静静躺在那儿,好像一道古老而神秘的符号,是宿命的纽带,也是跨越时空的温柔羁绊。

“我后来去找过你们,但家里一片废墟,邻居说你们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儿。

“三年前在亚述,我打听到附近商队里有个东方姑娘。当时战况迫在眉睫,等我赶到商路,你们已经拔寨离开了。”

塞洛斯紧紧抱住桑,滚烫的呼吸轻吻她耳廓,大掌似乎要将她揉入他的血肉骨髓。

“对不起,我的桑……我的宝贝。

“即便我无法成为你心中的圣君贤主,我也不会再允许自己错过你。”

———————————————

塞洛斯把桑安置在了他的寝殿。但事实上,只要不出皇长子的宫室,桑可以在宫里随意活动,包括进出塞洛斯的书房。

“这里是你的家,我的小鸟。我对你是没有秘密的。”

但是怎么可能真的毫无秘密呢?桑很快就发现,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塞洛斯把她和外界完全隔离了开来。他的仆人们口风严极了。身在暴风之眼的皇宫,她却比原先在戏团的时候知道的还要少。这让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桑唯一能够获取消息的渠道是那个叫福柏的医女。趁仆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会告诉桑一些宫里宫外的见闻。

“达里奥斯殿下要和亚述的小公主结婚了,西比尔娘娘一高兴,赏了下人们不少西克利。” 福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刻着波斯弓箭手和皇帝浮雕的银币,神秘地压低声音,“桑小姐,据说陛下在和克罗伊斯国王商量……殿下的婚事……”

福柏住了口,细细观察着桑的神情,见她毫无反应地专注着手上的针线,便继续说了下去。

“克罗伊斯今早到京了,小姐。他的财富真是名不虚传!带的人虽然不多,但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那么耀眼的阵仗。连他的雇佣兵都穿金铠甲!”

桑纫上一根银丝线,仍旧没看福柏。“能和殿下联姻,是吕底亚之幸。”

福柏望着桑手中穿梭不停的针线,忽然向桑身边挪了挪,几乎是紧挨着她坐下。

“桑小姐,你就真的不在乎吗?”

福柏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懊恼和愤怒。桑不禁抬头瞟了她一眼。医女垂下了眼,不敢再看桑。

桑淡淡笑了笑,继续手上的活儿,“这是两国之间的联姻,不是咱们该置喙的。”

福柏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幽幽的,不似平时的欢快。

“殿下可不太高兴,据说和陛下闹得很僵…… 有个骑士的护卫说,陛下很快就会撤掉殿下总理内阁的职权。”

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以讹传讹吧,这种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陛下心里该清楚,内阁需要殿下,朝廷和国家也是。”

福柏见她不信,语气焦急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分。

“可是小姐,今早有道上谕,陛下将西比尔娘娘册封为皇后了!册礼就在下周,要赶在——诶呀!小姐!”

指头上剧烈的刺痛让桑回过神儿来。但为时已晚,鲜血已经流淌到了锁子甲白色的内衬上,斑斑点点,像设拉子的原野上,一朵朵盛开的罂粟。

“小姐,这下怎么办?这……这正好在肩甲和臂甲之间,很难洗净的呀!”

福柏手忙脚乱地包扎伤口;桑将锁子甲放在一旁,细细思索福柏刚才的话。为小儿子选择亚述、册封他生母为皇后…… 皇帝这是在扶植达里奥斯的势力,让他有资本和长子政斗。吕底亚虽富饶,但克罗伊斯贪图享乐,荒淫无度。与亚述相比,吕底亚的版图和军力简直不堪一击。

冈比契埃统治帝国四十余年,早年励精图治,甚至可以称得上英明睿断,晚年却奢靡成性,非但多疑暴虐,动辄杖毙宫人,更兼善弄权术,让朝臣贵族无不自危而诺诺不敢言。如今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竟不惜让二子相斗,允许凶悍的亚述成为外戚。而达里奥斯沉迷声色犬马,不问朝政,极易大权旁落。皇帝此举,无外乎引狼入室。

但皇帝不是愚蠢的昏君,他能甘愿如此冒险,无疑是已把长子当成了皇位最大的威胁。

桑下意识握紧了拳,指尖的疼痛让她微微战栗,又有鲜红的血从纱布里沁出。她不顾福柏的反对,抽回手,站起身。

“福柏,你刚刚说,阿曼的戏团还在城南的营地?”

“是的,小姐。他们本来要在夏末走的,不知为何,又不走了,好像要留到冬——”

桑沉默了一会儿,打断了福柏的喋喋不休。

“你不必跟着,我去趟书房。”

本章首的峨默诗采用了金庸和郭沫若的翻译,将其合二为一,形成押韵的四句。郭沫若的中译本是照着费慈吉拉德(Edward Fitzgerald)的英译本重译的。

第5章 新月之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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