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窗户开了条缝，外边夹杂着热气的风从那狭窄的通道挤进来，很快融进房间里干燥偏冷的空气中。

往年挂断通话后就把手机息屏了，但一直没放开手，一块漆黑的薄砖在手里转啊转、转啊转，从食指绕到手背，好几次擦过中指上那枚银质的戒指，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想用看看许肆在做什么，但许肆一动不动的，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转头看许肆，只好用余光观察。

从那个模糊的影子开始，往年悄悄以极其轻微的角度朝许肆的方向转去，许肆的影子变清晰了一些。不知道移动了多久，他终于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许肆在做什么。

可惜许肆什么也没做，只是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仰头垂眸，像是在小憩。

往年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十分沉得住气的人，可一遇到许肆，那冷静自持的表皮就像突然被掀翻一般，露出内里那个焦躁不安的血淋淋的灵魂。面对繁杂的学习和工作，他可以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地逐个击破，可没人教他面对一个光是看见就无法自持的人他该怎么做。

他只能模仿。

听到许肆和姜馨的电话他心里胀的难受，这股情绪十分迅速地取代理智，他不知道要怎么缓解，于是脑中的恶魔一把拉开保护机制的电闸，他无法控制地想要以同样的方式还到让他痛苦的人身上。

不该这样的。

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会好受一些。

他在许肆面前永远像个笨拙的小孩，许肆对他来说则是怎么也无解的附加题。他把手里的薄砖按亮，看着时间逐渐跳到整数才下定决心似地开口，那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小心翼翼：“我们明天去哪里？”

许肆睁开眼，动作缓慢地回神，半晌才低沉着嗓音开口：“还想继续吗？”

往年微愣，“什么意思？”

许肆看他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下一秒却移开目光，看向那个往年第一眼就喜欢不已的树桩茶几。

往年等的有些着急，他不懂许肆是什么意思。还想继续吗？他当然不想结束。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这十天永远走不到尽头。可许肆问他：还想继续吗？难道许肆想结束这场闹剧了？不，不可以。许肆说好了陪自己十天的，这是他给出的承诺，他怎么可以不遵守？

往年心里焦躁，面上却不想表现出来，他只是看似冷静地问许肆，“你想结束？”

许肆把胳膊撑在膝盖上，背部拱起一个流利好看的弧度，头微微垂着，没有直接回答往年的问题，而是突然问他：“你和刘培，怎么认识的？”

往年沉默两秒才犹豫着开口：“我大二的时候有幸进入刘教授的课题组，结束之后那个暑假没有回家，刘教授就帮我介绍了一个工作，在刘培的团队里打下手，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许肆安静地听完，过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你和刘培的事，刘教授知道吗？”

往年顿时说不出话了。

当初顺着许肆的猜测说自己和刘培在一起就是一时脑热，他本就有些心虚，谎言越编越大只会让他害怕，更何况还是对许肆说谎。他含糊地回答：“刘教授对我很好……他们一家人都很好。”

“嗯。”许肆平静地应了一声，看不出什么情绪。

往年问他，“为什么突然要结束？”他不想，不愿意，更不甘心和许肆就这样戛然而止。

许肆看他一眼，“刘培对你不错。”他眼神微暗，顿了两秒，“如果不愿意和我一起继续下去，你随时可以结束，不必勉强自己。”

往年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我没有不愿意继续。”

“是吗。”许肆不置可否，淡道：“往年，我欠你一个不告而别的理由，但时至今日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所以我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向你道歉。”

往年看着许肆，脑子完全反应过不过来，直觉告诉他许肆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无法接受，但他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韧丝缠住，浑身都无法动弹，只能静止般听许肆嘴里吐出一句又一句话语。

许肆声音有几分低哑，语气却透着轻松：“我和你解释过，我和姜馨之间只是合作而已，所以你和我之间的十天不必有任何负担。”说到这他眼神微暗，“因为是你的要求，所以即使知道你和刘培现在在一起，我也答应了你，我说过，这是我欠你的理由，也是我自愿的道歉方式。”

许肆看向呆坐在一旁的往年，目光隐隐透露出无奈，他对往年说：“我以为这十天我会很煎熬，毕竟我根本忘不掉你和刘培的关系，可我发现我太自私了，也许煎熬的不仅仅是我。”许肆的手放在沙发上，略微用力地握紧，“往年，你会不会难受？也许从一开始我答应你的要求就是错的。是我独自离开，现在又突然莫名其妙出现在你的世界里，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接受，我自以为这是在补偿你。”

“可我错了，也许我的出现打破了你正常的生活，也许没有我对你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要远离首都，远离亲人朋友，必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才能放下一切和我相处。”

许肆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或许他自己也在思考自己说的是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他的语气轻柔地不可思议，往年却觉得莫名的冷意泛上身体，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都有些昏沉无力。

许肆的握成拳头的手掌渐渐松开，指节分明的手覆在往年的右手上，带着温热的体温。

“往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我也希望你想清楚，现在这样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许肆眼神中的痛意一闪而过，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你和刘培已经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你们感情如何，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欺骗，欺骗在乎的人只会让你痛苦、纠结，对吗？”

许肆动作轻柔地分开往年的手指，两人的指节交叉着覆在一起，看起来亲密不已，“如果现在这个道歉方式会让你也难受，那我宁愿你怨恨我，或者我根本没有出现在你面前。”

往年听到自己的心脏孤独而强烈地跳动着，全身仿佛被冻结一般无法动弹，许肆的话像毒药入侵他的大脑，每个神经末梢都在因为许肆震颤着。

在许肆认真的目光下，他又一次逃避了。

他躲开许肆的视线，哑着嗓子重复许肆的话：“欺骗在乎的人，确实很痛苦。”

这句话没有欺骗许肆，不过他撒谎的对象不是刘培，而是面前的人。

他骗了许肆。他和刘培根本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只是顺水推舟自私地让想许肆分担他知道许肆有女朋友的痛苦，他也根本不止想让许肆做什么朋友陪他旅游，他恨不得挂在许肆身上对许肆做很多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许肆。

想念的快疯了，喜欢的太痛了。

他太胆小了。

许肆说：“我能感受到大多数时候你并不开心，所以我希望至少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无论是明天继续做朋友还是现在就结束游戏，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

又是这句话。

上一次许肆说都听他的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想就近排一家小吃店给许肆至少垫垫肚子，但许肆坚决拒绝，带着他去了一家提前搜索好的饭店。

许肆一直是个喜欢提前准备的人，而且绝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

这次会例外吗？

往年不知道许肆说的“都听你的”这个概率究竟有多少，但许肆说的话，他总是愿意无条件相信，哪怕五年多的时光过去，他仍旧如此。

往年面对许肆时总是毫无长进。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一阵强过一阵，马上就要掀起海啸。在灾难来临前，他鼓起勇气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问许肆：“如果我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欢愉远超过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呢？”

许肆神情微怔，显然没想到往年居然会这样说，往年急忙又说：“我不在意其他人，我只想知道，你愿意答应陪我来这里，只是想道歉吗？没有其他的原因吗？哪怕一丝一毫？”

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许肆锐利的眉眼，生怕漏掉任何许肆可能拯救自己的情绪。

许肆沉默片刻，说：“有。”他嗓音几乎带着颤抖，看着往年认真地说：“不止是道歉。”

许肆的目光沉寂而复杂，漆黑的眸子下似乎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突然搂住往年，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两人胸腔皆是一震，许肆的头深深埋在往年的颈侧，那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皮肤上，几乎烫伤他。

往年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眼下的状况，只是下意识地将手臂轻轻放在许肆的背上，不敢用力，生怕身前许肆的体温只是一场梦境。

许肆的声音有些闷，“你今年二十四岁。”

往年愣愣地回答：“对。”

许肆抱着他的双手略微收紧，“我离开生花镇的那年，也是二十四岁。”

有人说七年就是一辈子，因为人的细胞平均七年会完成一次完整的新陈代谢。我们分开马上六年了，我怕你会忘记我，而在我成为新的我之前，靠近你仍旧是我的本能。

“往年，不只是道歉。”

“从决定再见你一面开始，我就无法控制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