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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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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无限好,穿过郁郁芊芊,映照零星春花。

风拂过佝偻的身躯,微扬毛躁的布片。可乞子却一动未动,阖眼沉睡,静静地躺在万千生机中。似乎还有哀戚与乞怜暂留于他的面庞,又更多的,是安详。浇湿了破土嫩绿的暗红里躺着一只枯瘦的手。

那只手,曾用力攥紧过她的手腕。

沈不萦想,如果不是无端来到这里,她也该是这样的。在千千万万的细碎之声里,被剥夺所有眷恋,被抽去所有意识,安静地躺在一处,与世长辞。

她站在大好春光下,盯着那一把逐渐散失暖意的嶙峋瘦骨。

惊觉,她是幸运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善慧自殿门出来,见此大惊失色。

霍愔向前一步,遮住了沈不萦的视线,简单两句同他解释干净。善慧明了,叹一声“阿弥陀佛”,口中默念几句,又唤来两个小僧吩咐处理事宜后,才施予沈不萦目光。

他一眼便看出她魂不守舍。

“霍愔说的不错,你见过他的最后一面,这是缘。既缘分在此,为何不帮?”善慧不咸不淡道。

沈不萦听完他所言,从恍惚中回过神慢慢摇头拒绝:“他该求的不是我,是鄢王。况我人微言轻,绠短汲深,既不是权贵,也不涉官府,更没有办法帮他。”

“青山寺救过你,而你如今身为寺中人却不对他人施以援手吗?”

是,青山寺救过她一命,可这不代表着她会承志以往。如若是简单收留之事,她定不会犹豫,可乞子说的乃是攸关一郡高官之事,她怎能以孤身为一个毫无干系之人犯险探查?

她此生只是青山寺的一个小小孤女,能有什么能力揪出此事,还乞子一个公道呢?这不是只道“缘”一字就能点头应下的。

“青山寺对我有恩,我感激。”沈不萦眉目早已恢复往常,甚至流露在她身上不常见的清冷端庄之气,她冷静道,“乞子只是死于门口,住持慈悲替他收尸安葬,这难道不是恩惠吗,何故要求更多。他死前所言,且不说真假难辨,是否栽赃陷害,就算是真的,青山寺如何能帮他,我如何能帮他?”

“一个人死前留下一言便有人替他据理争辩,彻查所说……凭什么?”

沈不萦咬牙,舒心而言。

霍愔被这话惊住了,呆呆转头。她原以为借用此事,搬出她的兄长,能让沈不萦顾念其它,不再将目光只投之于青山寺与明光台之上,没想到沈不萦这人想得与她完全不同。

二人仿若对立之敌,善慧将目光锁在她身上。

“只是连这一步,都无法迈出吗?”他轻言。

她抬起眼,一时沉默。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善慧蔼然笑笑,“不知真假,便去查真假。倘若为真,能帮则帮,倘若为假,权当不曾听过。他不会求鄢王,鄢王也不见得会帮他。他为的是青山寺的眷顾收留,临死出口之话,那是遗言,不是要挟。”

“你说这么多话来辩驳,难道不是在反驳你自己吗?”

淡淡一言,便洞穿她的心思,如风拂过,却轻易击溃她所有的伪装镇定。

僵持之下,无人言说一语。霍愔瞧着不对劲儿,开口道:“别干站着了。和尚你可知那鄢王要上山来?”说罢,便拉过沈不萦越过了正在处理的小僧,同善慧一起往后殿走。

“殿下亲自派了人来,我哪儿能不知道。”

“他为何来?”她兴致来了,似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善慧被她缠着无法,瞧了一眼沈不萦,无奈道:“进去说。”

在看淡生死二人的谈论里,沈不萦回望了一眼那被抬走的乞子,一面白布盖身得以蔽体,却在满山翠绿中刺眼无比。

人这一生,盈虚有数,死生也有数。于她而言,痛苦之中仍有转圜实属幸运。若与乞子一般,脱离痛苦往生极乐,也是解脱。

方到殿内,避开了人,霍愔焦急道:“快说。”

善慧笑着答:“鄢王要上山来住。”

沈不萦也不免讶异,“为何?”

原本以为,鄢王如常人一般来青山寺祈愿或是点灯,却没想到是来长住。

“你好像很开心啊。”霍愔坐下盯着他的笑得皱起来的脸。

“那是。”善慧转着持珠,笑眼眯眯。

“老头,知道什么都说出来。”霍愔急了,逗得沈不萦也改去沉默浅浅笑起。

善慧缓缓道来:“他提前了几日来,琉阳郡那府邸修的他不喜欢。明光台事出也算是凑巧,便打算来青山寺住上一段时日。还说青山寺有琉阳的典籍史书,该上来学习一番,这当是好事。”

沈不萦顿了一下,不喜欢就不住了?这位鄢王好似是有些任性。不过青山寺确实是有着琉阳一地历来的典籍珍藏,藏书阁那些古籍都是尘封旧卷,有人主动来观阅也代表着这些存世原本还有价值。他若有心到青山来观阅,此处静谧无人叨扰确是好地方。

只是不知他这是借口,还是真话。

初至青山,善慧见她在山里百无聊赖,给她布置了个任务——抄书。在藏书阁里不拘抄什么,能在书里找些乐趣便好。一页一叠越积越厚,沈不萦誊写的书册也越来越多,却并不如善慧所愿。她无奈,善慧这个老头子想错了,她并不是像他一样是个痴书之人,她抄了书,过笔不过心。

现下,鄢王要来观阅……

“老头,那她怎么办?”霍愔也记起这茬,如若鄢王要阅卷必是要腾出藏书阁来,那可便宜沈不萦了,不用抄书的日子不得开心死她。

沈不萦眼睛忽闪忽闪,霍愔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善慧哼了一声:“你,每日给他送书去,藏书阁也不是都能进的地方,让他在自己院子里看看得了。”

沈不萦像是没听清一般,惊讶道:“什么?”

“他,让你,去送书。”霍愔幸灾乐祸地重复了一遍。

“为何你不去?”她幽幽地反问。

霍愔哼了一声,乐滋滋道:“管着藏书阁的是你,不是我。”

沈不萦颓然。

聊了没两句,善慧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将她赶走。

沈不萦往藏书阁去取卷册时,还在想,寻常皇家子弟来琉阳向来是看不上青山寺的,这位鄢王居然反常不已。山下交谈之间,她不曾觉他与众不同,可如今看来,若是能与这位小殿下交个朋友,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掸去灰尘,取出书册。

陈列书架的藏书阁,流转进了金色的日光。

沈不萦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挑着书,不禁远眺。他来的这一天还挺凑巧,天高云淡,青山一派盎然春意,让人心旷神怡,她好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晴朗了。

*

春和景明,微风拂煦,隐在山间的青山寺清静又端庄。狸猫慵懒伸着腰,窝在石砖上晒着暖阳。日光斜转,映着棕红的栏杆投下细长的影子。

树梢越上垂脊,上头逗留着几只羽色鲜丽的黄鹂,时而发出婉转清亮的叫声,却没惊动身旁之人。屋脊上一个清瘦的身影,长长的绛色发带和橘红色的裙裾垂下,偶尔晃荡。她透白的脸庞染着暖意,一双眼清透莹亮,望向远处。

行人脚步越来越近。

她于高处阳光灿然中,见着一个人。

穿过重重拱门,履过青石残湿。

行至她的门前。

少年郎宝蓝色衣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然默而不语,似乎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沈不萦神色自若地翻身落地,行动间玉珏瑽瑢,带着笑意款然走至他面前。

“又见面了。”

“你怎会在这里?”他眉眼抬起,带着错然,明明才在明光台见过……转念一想,她好似就是青山寺之人。

沈不萦正要施礼,便被江成韫抬手止住,“无须多礼,我是客人。”

她欣然打住,同他解释:“我是这里的侍者,也是来给你送书之人。”又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进去吧,书册都给你放在桌子上了,如果你看完了可以派人来找我。”

江成韫打量着,兀自往屋里走去。

屋中窗明几净,帘幔微微飘动,透入屋内的豁亮被他踩在鞋履之下。

他先到一步,留随行而上的几个侍从在后头。本以为此行该是平淡至极,却没想到一来就见到了一个“熟人”。以至此刻,庭院只有他二人,隔着敞开的门对望。

她站在大好日光之下,一张素净姣好的面容透着白,发髻上点缀的两只珍珠钗被盛阳打出莹润的光,让人晃眼。

她给他最直观的感觉便是,如玉莹润。

他起初站在她身旁,只是被她那副淡然吸引。当她站在他身前陈说,她又给人一种端庄大方泰然自若之感,她并不惧怕他,不惧怕站在高处的权势。后来,至此,他对她的兴趣随着一面又一面的相见,只增不减。

他问:“娘子如何称呼?”

当朝女子都是在乎名姓的,但沈不萦并不生于当朝,对此不甚不在意,直接道:“沈不萦,谣言是真的不萦。”

听到她用这样新奇的解释,他扬唇反问:“谣言怎会是真?”

她没有回答。

春日灿阳,山木翠绿。林间不知名的鸟叫声声婉转,传入还未曾收拾的空旷屋子,有着淡淡的回声。室内还残存些初春的凉意,经日头一洒,也让人舒适。

此间简单,有古朴大方之美。美中不足的,是桌子上随意摆放着古老的卷册,只一眼便可看出放置之人的不用心。

“你就这么对待它们啊。”

好歹那都是古籍。

沈不萦站在他旁边满不在乎道:“有什么所谓,这都是过去的东西。”

“过去也珍贵。”

她被反驳地噎了一下,“可那都是抄本。”

江成韫瞧着那泛黄的纸张,付之一笑,“抄本也珍贵。”

沈不萦神色有些古怪,后又敛容正色:“我抄的。”

“你抄的?”

“这些,还有大概过后十几天看的,都是我抄的。”说这话时,她甚至有些骄傲自得。

江成韫木然。

他翻看了几页,书卷上字迹工整,不同女子时兴的簪花小楷,笔力遒劲却又端正秀丽。都说见字如见人,与她这样素净淡然的面目相比,她的一手字倒是给人感觉不同。她如若不说,他着实难以将二者联系起来。

本仰面望向窗外的沈不萦忽然转过头,问:“倘若今日明光台上你见到的那个乞子还活着,临死前想请你帮一个忙,殿下帮还是不帮?”她声音有些飘渺,落在空旷的屋里却是清晰。

“莫不是有人问了你这样的问题?”他只是回答她,却不是回答她的话,“何事都要分情况而言,你何故要问我?”

江成韫自顾翻阅着那赏心悦目的字迹,道:“我与你不算熟,你问我这样的话,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不过是想借助一个陌生之人所言坚定本心。”

“如若真是这样,那殿下会给我什么样的答案?”鬼使神差般,她接上了他的话。

江成韫冁然而笑。

“帮。”

随之而落的,还有庭中飞进的一只白滚滚的鸽子,重重寻进,踩在李瑶是的肩上。她还未从那一字中反应过来,就惊地缩了一下。

这鸽子,吃饱了撑的,来吓她的?

江成韫长袖一伸,替她抓下了那胖鸽递到她面前,轻笑:“你这个信使,伙食不错。”

沈不萦瞪了一眼被桎梏住的白团,愤愤地从她脚上取下绑着的纸条。而那鸽子,乖巧地在江成韫手心任他抚摸。

纸条打开,字迹清晰,沈不萦却定住了。

“怎么了?”江成韫疑惑。

她呆呆抬起头。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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