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棠琬所料，第三日郝掌柜便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大牢里。

他给牢头打赏了不少碎银，才得以来到关押丽娘的牢外。

走到栅栏边上，郝掌柜便似失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般，跪倒了下去。

“郝掌柜，你现在应该信了吧？”棠琬站在牢门后，冷眼看着满脸颓丧的男人。

郝掌柜没有答话，只是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半晌才抬起头，扑上前去，用力抓住木制的栅栏，痛苦又疯狂地对丽娘吼道：“告诉我，你是在哪里捡到珣儿的？”

丽娘不认识郝掌柜，只觉得突然扑上前的人有些骇人，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婶婶，”棠琬透过栅栏的缝隙抓住丽娘颤抖的手腕，“告诉他，你在哪里捡到的轩儿？”

扣在手腕上的手温热有力，似在给她输送力量，丽娘向前一步，怯怯地开口：“在我家的屋子后的槐花巷。”

“你何时捡到的他？”郝掌柜的指甲深深嵌入木制的栅栏。

木刺扎入他的指甲缝，丝丝鲜红从他的指尖隐隐渗出，他却浑然未觉。

“庆瑞十九年九月十六。”丽娘记得十分清楚。

因为轩儿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他也不会说话，丽娘就将这个日子作为了轩儿的生辰来记。

“是他，怎么会是他……”郝掌柜松开木栅栏，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这人……他怎么了？”丽娘握住棠琬的手，颤颤开口。

“他应该是去找轩儿的尸体了。”棠琬深深叹息。

“那，那……他是……”丽娘惊慌地指向郝掌柜消失的方向。

“他……是杀死轩儿的凶手。”棠琬几乎整个人都挤在了木栅栏上，才扶住软倒下去的丽娘。

她抓住丽娘的手臂，扶着她靠着牢房的隔墙缓缓坐下。

“婶婶，轩儿的确已经死了。可是，”棠琬的手臂穿过栅栏的缝隙，轻轻环住丽娘的肩膀，“这几日轩儿的魂魄一直跟着你……”

“棠姑娘，你能看得到轩儿？”丽娘泪流满面地抓住棠琬的手腕，“告诉我，轩儿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的，我能看得到轩儿。”棠琬反扣住丽娘颤抖的双后，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婶婶，轩儿他现在很好，杀他的凶手也很快就会被抓住，只是他十分放心不下你，才一直徘徊于世间，无法飞升。”

“所以，婶婶，”棠琬握紧丽娘的手，“你要好好的，才能让轩儿安心飞升！”

“我会的……”丽娘哭着喃喃，“会的……”

男鬼恰在此刻带着轩儿回到了牢房，见到娘亲在哭泣，轩儿立刻从男鬼怀里跳出来，直奔丽娘而去。

“婶婶，轩儿他在这里。”棠琬抓着丽娘的手，为她指出轩儿的方向。

丽娘下意识地展开手臂，轩儿欢快地扑到了娘亲怀中。

“轩儿他过来了。”棠琬引导着丽娘虚虚环住双手，抱住轩儿。

轩儿也同样伸出细瘦的双臂，虚虚地环抱住丽娘的脖颈，母子二人拥抱在一起，仿佛真的感受到了彼此。

男鬼也呆立在原地，愣神地看着相拥的母子。

许是在睹物思人，棠琬没有打扰他，退到了一旁，安静地坐在干草堆中，看着男鬼与丽娘母子。

过了良久，男鬼才回过神来，飘到棠琬身边，问她：“你同那个郝掌柜说了什么？他丢了魂一般在街上疯跑？”

回大牢的时候，他恰好碰到了从牢房出去的郝掌柜，轩儿仍然十分怕他，男鬼用手掌捂住轩儿的眼睛，从郝掌柜头顶飞飘而过，才带轩儿回到牢房。

“郝掌柜应该是去找轩儿的尸骨了。”棠琬摇摇头，轻声叹息。

“轩儿的……”男鬼看了眼仍拥抱在一起的轩儿母子，特意压低了声音，“尸骨？现在？”

棠琬点了点，解释道：“尸骨上或许有他认识的印记。”

“我去看看，等我回来你再向我解释清楚。”男鬼直接穿墙出了大牢。

郝掌柜飞奔而去的方向有好几个岔路口，男鬼升到高处才再次找到他的身影，默默地跟到了他身后。

郝掌柜仍然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前疯跑，一路上撞到了不少人。

仔细分辨，男鬼才听出来郝掌柜口中反反复复不断念叨的几个词：“轩儿”、“珣儿”、“怎会”。

郝掌柜一直跑到了接近城郊一处老旧的院子才停下来，他从袖中拿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院门。

院子中晒了不少干果、蔬菜，四周的屋子门窗紧闭，想来是天香楼平常存放食材、酒水的地方。

顾不上院中晾晒的食材，郝掌柜跌跌撞撞地跑向北侧的墙角，一路上撞翻了不少用于晾晒的竹簸箕。

墙角有一块地的土略高于其他地方，郝掌柜径直在小土堆前跪下，直接用双手奋力地开始挖掘。

像是怕被别人挖开，小土堆被压得很实，土中还埋藏着不少沙石，郝掌柜才刨开小土堆表层的一点土，十个手指尖都已经渗出了骇人的鲜血。

郝掌柜却好似丧失了手指的痛觉，疯狂地将手指狠狠插入硬实的土壤，用力搅松，再向两边扒开。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直到双手手指血肉模糊，几乎见骨，被挖出的土坑中终于显出一角青色的布料。

“珣儿！珣儿！珣儿！”郝掌柜痛苦地嘶吼着，喉间的声音绝望得仿佛是动物临死前的悲鸣。

最后一层土壤被拨开，五个铜板随着染血的土壤一起被拨到一旁。

滚落出来的铜板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蜷缩在暗黑的地下，孩子小小的尸骨已经腐烂，看不出那张与郝掌柜相似的面容。

郝掌柜撩起尸骨的衣袖，细瘦的手臂上，腐烂的皮肤已经有些斑落，但隐隐还能看到臂弯处巨大的红印。

“珣儿！珣儿！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郝掌柜伏在腐烂的尸骨上，全身颤抖这，嚎啕大哭。

那日午后，穿着破烂的男孩子带着五个铜板来到天香楼。

他不会说话，从衣袋里郑重地掏出自己的铜板递给店小二，又指着客人正在食用的鸡汤面，努力地表达自己想要买点吃食的意思。

势利眼的店小二直接将他轰出了天香楼，失落的孩子在天香楼外徘徊，跟着路边流浪的小狗走入了后厨外的巷子中。

不知是被哪家丢弃的流浪狗，意外发现了天香楼后的巷子中总有食物出现，便时常来这里觅食。

而天香楼的二东家早已烦透了这只总是过来翻垃圾的流浪狗，那日他才被大东家训斥，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前来觅食的小狗身上。

在二东家高举起拐杖，要打向小狗的时候，身后的孩子冲了上来，用小小的身躯护住了小狗。

二东家看到了孩子，却没有停手，穿着如此破烂的孩子，打死便打死了，他的父母可能都不会来寻他，最多最多也就是给他贫穷的父母赔几两碎银。

不管如何，此刻二东家只想发泄掉积压在内心的怒火，他把对大东家所有的恨意，把自己的无能和怒火都施加到了拐杖上，一棍一棍地打在护着小狗的孩子身上。

郝掌柜来到后巷时，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紧紧抱着小狗，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半句话。

二东家收起自己的乌木拐杖，用丝绸的帕子小心地擦去上面的血迹，对郝掌柜吩咐道：“找个隐蔽的地方埋了吧，省得赔银子了。”

抱起满身是伤的孩子的时候，郝掌柜的双臂都在颤抖。

孩子抓着他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湿漉漉的眼睛求救一般地望着他。

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和这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他也曾犹豫过，也曾想过找个大夫看看孩子或许能救活他。

可是，他的儿子患有哑疾，他需要钱寄回凉州给儿子治病，他不能得罪二东家。

他挣扎了很久，最终将孩子活埋在了天香楼储存食材的院子里。

尚有一口气在的孩子哭泣着被一捧捧黄土盖住小小的身躯，盖住口鼻，直至再无声息。

他忍着心中的愧疚和不安，踩在堆起的土层上，使劲一脚脚踩下去，将埋着孩子尸骨的小土堆一点点夯实了。

不知哭了多久，郝掌柜才抱起那团腐烂的小小尸骨，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院子。

丽娘和棠琬都被关入大牢后，二东家终于放下心来，撤下了监视郝掌柜的两个伙计。

郝掌柜高价买了辆配有两匹快马的马车，带着孩子的尸骨回到凉州，买了最贵的楠木棺材，将他的孩子安葬在了妻子的墓旁。

他没有在妻儿的坟墓旁边停留很久，点过香烛、烧了纸钱之后，就下了山。

在山下的集市中，郝掌柜买了一把锋利的柴刀，毫不犹豫地冲入自己家的院子。

一阵哀嚎和哭叫声过后，郝掌柜全身浴血地走了出来，随意地脱去外衣，骑上快马，直奔云京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