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郝掌柜？”棠琬趁着转头的瞬间小声问男鬼。
“是的，那些人都是他叫来的。”男鬼微抬下巴，指了指对面丽娘的嫂嫂，和她喊来的几个凉州人。
“那你……”棠琬因惊愕而稍抬高了些音量，马上察觉到了自己正在同别人看不到的男鬼讲话，连忙双手捂住了嘴巴。
待走出公堂，她才气愤地质问男鬼：“你明知道郝掌柜故意找人来欺负丽娘，还不让我为她求情！”
“棠姑娘还不是照做了？”男鬼回给棠琬一个促狭的笑。
“那是因为……”棠琬气结，蔫蔫地低下头。
她似乎被下了降头，没有任何缘由，几乎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直接认可了男鬼的做法。
“因为什么？”可恶的男鬼却不依不饶，不容她糊弄过去。
“因为我……”棠琬蹙着眉思索了一番，才得出结论，认真地盯着男鬼道，“相信你！”
虽然不知道鬼公子的来历，但他的确帮了自己良多。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直觉，选择了相信他。
“呵……”男鬼朗笑一声，打开折扇，在自己的脸侧快速摇动，挡开棠琬过于灼热的目光，“看来我是不能辜负棠姑娘的信任了。”
男鬼将自己盯梢郝掌柜一整夜发现的秘密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棠琬。
昨日被棠琬诈过后，郝掌柜果然十分紧张，他问了同住的伙计棠琬过来做什么，可惜伙计们都被棠琬“抹脖子”威胁过，一个个含糊其辞、语言暧昧，郝掌柜也因此更为紧张。
夜半三更，郝掌柜避开同住的伙计，翻墙出门，慌张地去寻了天香楼的二东家。
他因过分慌张，与二东家说得话都是语无伦次的，但男鬼还是从他们的对话中大抵分析出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二东家是杀害轩儿的主谋，郝掌柜则是帮凶，杀人后，他本就惶惶不可终日，被棠琬找上门后，他就更害怕了。
比起郝掌柜，二东家则镇定得多，早在丽娘找到天香楼的那天，他就派人去查清了丽娘的底细。
为了让丽娘无法继续寻子，他快马加鞭从凉州接来丽娘曾经的邻居，联合丽娘的嫂嫂，状告她骗取夫家的田产。
二东家自己并不出面，一切交涉全让郝掌柜去办，现在更是派他来看审案的结果，万一东窗事发，以后也好都推给郝掌柜。
“既然如此，鬼公子为何不让我为丽娘求情？”棠琬依然不解。
大牢阴暗潮湿，虫鼠遍地，正常人都呆不下去，何况丽娘一个病人？
“榆木脑袋！”男鬼用扇柄敲打棠琬的前额。
男鬼的扇子没有实体，只有一道虚晃的影子点过棠琬光洁的额头，在她颀长的眼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高兴的少女沉着脸没有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气鼓鼓地等待着下文，男鬼愉悦地笑出了声。
“大牢的确阴湿肮脏，”男鬼解释道，“但丽娘呆在里面，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他们还想杀丽娘？”棠琬不可置信地抬高了音量。
“我猜测二东家本想借丽娘嫂嫂之手，收回她的田产和屋舍，让她穷困潦倒，无处可去，自行离开云京府。”男鬼说出自己的推测，“没想到丽娘竟撞到了书生，被他带去官府，府尹还为她贴了寻子告示。”
“丽娘是坚持要寻轩儿的，她之前只是不知道丢失孩子能报官寻找。”棠琬心痛地说道。
丽娘什么都不懂，可是她爱轩儿，即使轩儿只是她捡到的孩子，即使他们只相处了短短一年。
“还好她之前不知道，二东家在告示贴出后就对丽娘起了杀心，正巧棠姑娘把丽娘送去了医馆，他们才没能得手。”男鬼张开手掌，轻轻覆在棠琬的脑袋上，似在安慰她。
鬼的手心没有重量，棠琬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呆愣在原地，皱着眉沉默着。
“为何还如此不高兴？”男鬼的手掌贴着棠琬的发丝，撸小猫般轻拂了几下，“我们已经查到大半真相了。”
“现下丽娘没有了房子和田产，轩儿也死了，连尸骨都被郝掌柜他们藏了起来。”棠琬闷闷地说，“她将来该怎么办？”
每次接触到这个朝代过分黑暗的社会和过分落后的刑侦技术，她总是会感到心中十分郁结。
“她还有书生赔的五十两，想活的话，总能活下去的。”男鬼淡淡道。
“你怎能如此凉……”棠琬气愤地转头，对上的却是男鬼悲悯的眼神。
她顿时止住了就要脱口的话，沉默地低下了头。
男鬼曾真实地活在这个朝代，他比自己更清楚社会的黑暗，现在是鬼的他也比自己更无能为力。
“凉什么？怎么不说了？是不是怕我晚上作祟吃了你？”男鬼用扇子敲敲棠琬皱紧的眉心，故意逗她。
“凉……”棠琬想用借口搪塞过去，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或许，我们该去凉州一趟。”
“凉州？”棠琬跳跃的思维让男鬼很是不解。
“这件案子很是蹊跷，”棠琬道出自己发现的疑点，“那二东家为何要杀了与他没有交集的轩儿？”
“这世上变态之人何其多，兴许二东家只是看不惯拿着五个铜板便到天香楼买吃食的穷孩子，便杀了他。”男鬼对二东家的杀人动机漠不关心，他见过太多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
从男鬼淡漠的眼神中，棠琬大概能猜测到他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见过权贵轻易地草菅人命，甚至他可能就是悲惨的受害者，被陷害、被折磨、被杀死，他无力反抗，最终成了飘荡在云京府中的一缕孤魂。
棠琬没有反驳男鬼，只是继续一一道出心中的疑问，“郝掌柜与轩儿为何长相如此相似？轩儿的亲生父母又是谁？或许去凉州查清楚轩儿的身世，这一切就能明了了。”
“所以棠姑娘打算独自去凉州查清这一切？”男鬼反问。
“我本是这样想的，但我要当值，无法去凉州，宋仵作已经多次催我随他去验那两具男尸了。”棠琬用惋惜又期待的眼神盯着男鬼。
“棠姑娘这是，”折扇在男鬼手中转了一圈，指向他自己，他无奈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又想让我去？”
“嘿……”棠琬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就说我们心有灵犀。”
“哼，弄清来龙去脉有何用？”男鬼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看棠琬，“还不如我去跟着那郝掌柜和二东家找到他们杀死轩儿的证据和轩儿的尸骨，直接报官……”
男鬼虽表示不赞同，抱怨一番后，还是往城外飘去了。
在随宋长云去验尸之前，棠琬特地去了一趟牢里。
云京府衙看大牢的牢头曾受过棠武的恩惠，于是，棠琬顺利地混入了大牢。
丽娘招认得极快，因此没有受什么刑讯之苦，棠琬给她送了些吃食和衣物，又诚恳地拜托了牢头好好照顾她。
丽娘哭哭啼啼，求着棠琬帮她寻找丢失的轩儿。
她将轩儿的丢失视为自己的报应，跪在湿冷肮脏的地面上，不住自责自己为了利益侵占夫家的田产和屋舍，自责自己生病让轩儿一个人出门，甚至自责自己的眼疾……
她无法继承本应继承的财产，失去了自己赖以谋生的能力，丢失了自己的孩子却无人帮忙寻找，可是，这个善良的女人却认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丽娘，”棠琬咽下口中的酸涩，扶住她的肩膀阻止她继续磕头，“轩儿不会希望你如此伤心的，你是他的娘亲，只有你开心快乐，轩儿才能放心。”
棠琬软声安慰了丽娘许久才离开。
走出大牢前，棠琬对一旁担忧的轩儿招招手，示意他跟来自己出来。
“轩儿，”到了无人处，棠琬隔着虚空摸摸小男孩的脑袋，“你在这里乖乖陪着娘亲，姐姐以后会救她出来的。”
轩儿重重点头，乖巧地飘回了丽娘身边。
之前发现的两具男尸已经都被送去了城外的义庄，有经验的仵作已经在发现尸体的地方验了一遍。
可惜尸体都是半夜被丢弃在暗巷的，官差连夜走访，也未曾发现半点线索。
因着上次在李三小姐身上发现穗子的功劳，府尹特地让宋长云带棠琬过去再验一次尸。
义庄中，两具男尸摆放在木板上，他们都是被勒死的，脖子上麻绳留下的血瘀十分明显，身上也布满了捆绑的痕迹。
意外的，棠琬在义庄周围绕了几圈也没碰到这两具尸体的鬼魂。
她的能力失灵了？还是他们的魂魄都飘向了远方？
正困惑时，一道熟悉的男声在耳旁响起，“为何这般垂头丧气的？”
“鬼公子这么快就从凉州回来了？”棠琬诧异道。
“不是，我发觉我无法离开这京城太远，”男鬼深邃的目光望向云京府的中心，无奈道，“我走到京郊，便似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无法再向前半步。”
“鬼公子，你的……”棠琬顺着男鬼的视线指向城中，犹豫地问道，“尸体是不是在云京府中？”
“……尸体，”男鬼沉默了一瞬，才道，“也可以那么说。”
“看来魂魄不能离尸体太远。”棠琬得出结论，喃喃道，“那为何义庄中男尸的鬼魂不在此处？”
两件事叠加的在一起，她的脸色越发忧郁。
“人死之后，魂魄并非都会存留于世间，”男鬼解释道，“有的人死去后没有遗憾，魂魄会立刻飞升。”
“那若是留有遗憾就会一直徘徊于世间？”棠琬问。
“也不是，随着的推移，魂魄也会维持不住形态，慢慢消散。”男鬼轻不可闻地微微叹息一声。“棠姑娘，你有没有发现，轩儿的魂魄越来越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