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花店里总是很安静，生意还算可以，勉强能平本维持下去，开的时间长了也混熟附近不少面孔，朋友带朋友的，留了不少熟客，只是抽屉里的钢笔许久还未有人来认领。

三天两头陈予凝就会在店门前捡到一朵小花，大多是三角梅，有时候是无名野花，每一朵都被她收集起来，囤成一小束做成手捧永生花，袖珍精致，非常别出心裁。

正当她颇有成就感地欣赏着这束手工小花，手机响起一个陌生来电。她通常是没有接听陌生号码习惯的，没有理会继续调整花叶中，紧接着又是同一个号码拨了过来。

她不经意的一只手接通后夹于耳朵和肩膀间：“你好，哪位？”，另一只手继续修剪。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回应，她重复了几声准备挂掉后，一个女人声音支支吾吾从那头传出：“是予凝吗”？

陈予凝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永生花差点掉落地上。

她很清楚，这通陌生女人的来电早晚都会打来，只是心里预设还没有完全充分的条件下，竟还会感到如此意外。

“我是……”

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这欲说还休的气氛很难不让人窒息。自我介绍的后缀始终难以言出，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几十秒。

“我知道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陈予凝终于鼓起勇气打破这场沉默。

“我……你……那天吃饭一直没机会问你，现在过得，应该很不错吧。”女人的声音仍然有些胆颤。

“也就那样，不好不坏，勉强过日吧。”她没有感情地回答。

“你，会恨我吗？”女人十几秒后才冷不丁冒出这一句。

“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要问这个。”

“我其实就是想关心你过得好不好，你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现在说这个没意义。”

“都怨我，但我希望你不要怪罪我，我当时也是走投无路了。那个时候还欠别人一屁子债被人满世界找，你爸又扔下我们娘两跑了……那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饿死吧……”女人带着很重的哭腔诉说着。

“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大家都挺好的。”陈予凝带着笑意。

“你不要对我有恨自然最好了。”

陈予凝强忍鼻酸，不想再让这难堪的情绪继续无休止蔓延，在电话里头简单说明就想挂断收线。

“予凝，请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吗？”

“其实，今天冒昧打给你，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她没有作答，生怕自己出声暴露出强忍泪水的软弱。她有时候暗自庆幸电话那头的生母与自己三十几年形同陌路，若是真像曹月琴那样说的时刻惦记着自己，她就怕不知如何偿还这份情谊，了却这片牵挂，也许现在这样就是最安全的结局。

“我不是和一个温州商人结婚了吗，起初呀都很平稳的。就是前些年，生意不景气做失败了，负债填坑，一个坑接一个的。我就想着如果你手头上还有闲钱的话，能不能先借我们一些……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来找你的，唉，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都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

又是相同的用词，陈予凝对自己冷笑着。她早就预想过自己的生母不会是什么体面的好人，当然私心里也曾幻想过最好能是个温柔知性、知书达理的好妈妈，谁知现实不但反其道行之，还比不那么体面的好人多了一层无耻的外衣，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驱使她还不挂断这通电话？是那慈悲的胸怀暗暗泛滥，还是那该死的素无谋面的母女情深在作祟？

她越想越憋屈，眼泪又开始不听使唤落下，她恨得牙痒痒,至少自己终于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在三十多年第一回偶遇中相认回的妈身上有着不小利用价值，仅凭这一点还是值得让人庆幸。

陈予凝挣扎了几天，拿出了自己的一小笔积蓄给那个女人转了过去，对方坚持要写回欠条声称未来一定连本带息归还，陈予凝没有再理会只想迅速了解此事。她在信息中明确说明了这笔钱不算多，就当是还了生母十月怀胎生育之恩，从此两清，不愿再有任何瓜葛，烦请不必再互相打扰生活，各自安好，她单方面永远的删除了这个号码和所有通话、短信记录。

回到家，见桌子上完整放满一堆礼品，各种养颜养生美容产品的袋子醒目亮在外面，一眼就被陈予凝瞧见。

曹月琴从厨房出来，一见人回来就提起桌上礼袋要往陈予凝身上挂。

“你看看，你看看，人对你多好。今天刚来，说都是给你买的一些补品，我们女人得多吃，补得很。”

曹月琴笑脸相迎继续说：“你亲娘还是疼你的，心里挂念着你，哪个当妈的不想自己女儿好啊？你以后啊，逢年过节的也别忘给人打个电话问候，她说要搬去北方了，以后肯定不能常来”。

见她不吱声。

“从小教育你，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生母亲，没有她也不会有你，不管你以前对别人多大仇恨，看在都是女人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陈予凝以前怎么没发现曹月琴的心肠竟如此柔软，难不成对家里人特别是对自己百般苛刻，挑三拣四不留余地，对外人那可是掏心掏肺，万般容忍，纵使与人有再深的仇恨，一点小恩小惠摆在眼前，好像马上就能冰封雪融，与人肝胆相照。

“她该不会给你下迷魂药了吧？”说罢将手背伸到曹月琴额头探探体温。

“去去去，别在这发神经，我可没和你开玩笑。”

陈予凝把手缩了回来，一把推开礼品，非常严肃地说：“她不是我妈。你以后别再跟我提起这个人，我不认这个妈，而且你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一把年纪一点安全意识还没有”。

一盒新鲜出炉的蛋挞被端到曹月琴手上，她深知这是曹月琴最爱，陈予凝坏笑示意赶紧食用。

她边说着边上楼，就像倾诉着邻居家茶余饭后的闲话，轻描淡写翻读着别人家的往事，无关痛痒。浑身轻松。

关上房门前不忘朝楼下吆喝一句：“后天才是我的生日”！

曹月琴手捧蛋挞一头雾水地站着，看在被惦记的份上，转身窃喜回房就与陈安泰分享。

四十

夜色如画，乌青团云层层叠叠缭绕着半月，像被天庭婢女用扇子扇风催着走，一下就拉长扩散蒙住整片天，烟熏火燎般障目，只透出点点微光散落幸运金粉于人间。

陈予凝如往常一样拿着猫粮到隔壁垃圾堆附近，那群小猫今天却稀奇地久久仍未出现，这里已经换了好几拨小猫了，野猫们有超强的繁殖能力和野外生存技能，但同时寿命也非常短，这里早已成为它们固定的避难所或者叫驿站之一，新旧面孔交替更换那是最普遍的事情，陈予凝特别羡慕野猫，个性十足，自由不羁难以驯服，正因花期太短所以拼命绽放。曹月琴有强烈洁癖据说还对动物毛过敏，没能拥有自己的小宠物一直是两姐妹的童年遗憾，二年级时放学路上和陈雪涟捡到过一只落水的小鹌鹑，两个人互相打掩护，又遮又藏又躲费好大劲才把小鹌鹑带进家里，两人没舍得把自己的饭吃完，小偷似的娄了一口袋米饭，黏黏糊糊洗都洗不掉被曹月琴骂得狗血淋头，结果到晚上小鹌鹑也没能救活，生病体弱身子死得僵直，陈予凝连哭三天非要吵着买了几只小螃蟹才肯消停，结果没几天又死了她干脆把曹月琴买来准备油炸的小鱼虾挑了几只鲜活的养在鱼缸，没几天一个房间都是死鱼烂虾的臭味，她才沮丧放弃了。

她绕过垃圾桶，在一堆废弃纸箱处听到了小猫们打闹的窸窣声，她蹲下身招呼几声，倒出香喷喷的猫粮，这帮机灵的小猫四面八方从纸箱堆里钻了出来，见她退后保持距离，才敢窜过去狼吞虎咽吃起来。她笑着掸了掸手上身上的猫粮渣屑，习惯性数到最后一只小猫时神色变得慌张，今天怎么少了一只？

她打着手机电筒四处查看，翻找着附近纸皮堆，满怀希望被失望浇灭后垂头丧气蹲在一旁，无奈地询问着每一只小猫。吃饱喝足的小猫们又开始嬉戏打闹，她注意到小猫们有各自玩耍喜好，两只小猫互相追逐一会儿互相抱头翻滚在地，一会儿炸毛弓背发出呜呜声互相恐吓，玩到激动处一溜烟捉迷藏跑到马路上去了，她出于好奇也跟了过去，这里出了不远处街角就是闹市的马路，两只小猫追到人行道处听到汽车鸣笛处吓得立马回头逃窜。目送两只小猫回到小巷，她打算沿着街道步行回家，刚走几步，见一小孩蹲在路边被家长强拉着胳膊训斥，她走近一看，小男孩跟前躺着一只血淋淋的小猫，圆圆的肚子一鼓一鼓气喘吁吁还有呼吸，小男孩哭闹着非要带小猫回家，家长在一旁难为情死命拉拽。陈予凝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小猫，正是今晚喂食数落的那一只，眼看这苟延残瑞的模样猜测是被车撞伤，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件空调开衫，准备将受伤的小猫抱起。

“阿姨答应你，一定会救这只小猫的。你如果特别喜欢这只小猫，你之后可以和妈妈一起到后街那间花店来，小猫康复期间你都可以看它。”

小男孩听到陈予凝的保证才止住哭声，不再哭闹，一旁的家长也感激地点头向陈予凝示意，匆匆拉着孩子就要走，小男孩不舍地回头一直看着陈予凝怀里的小猫，在人群里朝她招招手：“你要好好对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