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隆基从不怎么美好的梦中惊醒。

房间案几上油灯已燃尽，微弱的光从门窗中透进来。他猛地推开门，一股冷风肆虐灌入，期间还夹杂了一些细微的白点。

“下雪了？”他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六棱冰晶在他的掌中立马化作了水滴。

斜靠在楼梯打盹的十四忽地被惊醒，见李隆基着中衣站在廊道上，赶紧将身上的裘衣取下来给李隆基披上。

李隆基面色有些惨白。

他双手抚上栏杆望向前方。

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被覆盖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白色纱衣，墨中透白，似一幅淡雅的山水墨画。天空呈现出这个季节罕见的黑灰色，长云绵延，压抑肃杀。

看样子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其实不管大雪还是小雪，在两京并不少见，但此时此地此景，却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隐隐困扰着他终日锁眉。

半晌，李隆基道：“派个人回沙州。。。看看裴霖的病怎么样了。。。”

“啊？”十四脱口而出的惊讶，在这节骨眼上，阿郎怎么想起阿裴了。但十四转念一想，这么多近卫中，确实只有裴霖是从小跟在阿郎身边的，亲近一些是理所当然，便应答道：“是。属下这就派人快马回去看看。”说完，十四并不着急下楼，而是站在旁边等了一小会儿。

“顺便。。。”李隆基顿了顿，道，“顺便看看刺史府的情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力去帮。另外。。。南柳巷元郎中予我有恩，也去探探。。。”

果然。

十四满意的偷偷笑了笑，领命下了楼，顺便按阿郎的吩咐，把乌山驿的驿长张君君叫上去。

但张君君此刻并不在驿站，因为一早他就被余阳叫出去帮忙扫官道了。半夜大风，把乌山上的枯木桩吹了下来，挡了大半的官道。

“和余阳？”李隆基边洗漱边问道。

“是。阿阳起得早，他出门发现的，好几根枯木桩在那，骑马很容易被绊倒，搜山的事或许要等到下午了。”十四答道。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眼十四，随后又问道：“木桩周围有别的马蹄印或者脚印吗？”

“我查过了，没有。”十四尽量捡重要的字眼回答，不说废话。

“嗯。去把驿长叫回来。”李隆基顿了顿，又道：“算了，再去叫两个人，等会跟我一起上乌山烽。”

待李隆基洗漱完毕，十四往前递了一件狐狸毛裘衣，有些犹豫道：“阿郎要上乌山烽？可是。。。恕属下直言，昨晚我去找人时，那帮人对司刑寺并未存敬畏之心。”

李隆基径直回答道：“无妨。”

见十四仍然犹豫，李隆基破天荒解释：“军营的兵士有屯田和巡逻任务在身，他们必定对乌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如数家珍，特别是水源地，无论大小巨细的水源地。”

“阿郎是想精准搜查水源地，以查康大郎的行踪？”

“嗯。”

“可是这么细致的舆图，严格追究起来属于军事机密，那位高头不一定外借。”

李隆基把案上早就放好的一封信交给阿九保管，道：“我这里自有锦囊计。”

对于李隆基一行人的到来，高冲感到有些意外。地方军营与中枢刑狱按道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部门，何况他们昨晚撞见这里的豪赌盛况，双方见面还附加有一点点的尴尬。

高冲咳了两咳，按官位品阶坐到了下位，道：“不是高某故意违抗命令，只是。。。只是这里隶属墨离军管辖范围，凌少卿要调动军营的人帮忙搜索逃犯，这。。。恕我直言，这不在乌山戍的职责范围内。况且就算要我们协助，也需要墨离军经略使，也就是瓜州张刺史的手令才行。”

“大胆！”十四怒道：“你们连陛下敕令也不认了？”

高冲道：“不是不认。只是军令严明，高某官职卑微，需要听从上面的命令办事。上官有敕令，可以与张刺史交涉完毕，让墨离军司下一道文书，卑职方可依据办事。”

高冲这番陈词有理有据，怼得十四哑口无言。

其实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按规章流程办事固然无错，但实际面对紧急突发情况时，在外将领可以先行事后上报。退一万步讲，李隆基一行完全可以仗着陛下敕令强行施压军营搜山，但此种结果便是人心不齐，搜查无力，耗费时间不说还可能引起双方争端。

强龙实在不压地头蛇。

李隆基笑了笑，道：“高将军莫急，此次我等奉命到沙州查案，也是得到了李思贞李刺史的大力支持的。李刺史知道我等要前往莫贺延碛，特意嘱咐在下问高将军好。”随后李隆基吩咐十四拿出方才的信交给高冲。

高冲收到李思贞手书愣了一下，随即面上缓和了不少，笑呵呵朝李隆基施了一礼道：“啊哈哈，多谢李刺史关怀，等在下有空时定前往沙州拜访。关于这搜山一事嘛，也不是不可以通融，请少卿稍等片刻，高某去去就回。”

见高冲走出门去，十四即刻按上了刀柄，道：“阿郎，这人不会使诈吧？”

李隆基收敛了笑容，望着门外道：“相信李思贞。”

这头高冲收了李思贞的手书，急冲冲来到另一间营房，叫来了烽帅石大江：“把乌山附近的舆图拿出来，要细致一点的。”

石大江得令，搜摸了半天从一方上了锁的木箱里找出一幅三尺见方的羊皮卷，道：“高头，我们就这么轻易的答应下来帮他们啦？这帮朝廷命官最是花花肠子多，万一我们被卷进什么不该管的重要的案子里，上头会不会怪罪下来？听闻张刺史可是跟李刺史不对付的啊，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小心有人去瓜州告你的状。前头六十多里就是双泉戍，是沙州飞管范围，不如让他们去那里找人算了。”

高冲一把将羊皮卷敲到石大江脑袋上：“就你懂！就我傻？”

“嘶~”石大江抱着脑袋道：“那高头你。。。”

高冲一脸苦闷道：“你来烽燧没多久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两年营田勾粮账第八团的辖地全部欠收！此道土地瘠薄，不说军粮足数上缴，就是找到一片合适的水田耕种我都要烧高香拜谢天地了。交不上公粮就得挨军法处置，我这个高头就真的是走到头了。沙州新来的李刺史治理有方，于水渠灌田上更是把好手，这两年都是他私下派人接济新井，广显，乌山三戍，公粮才能平账。”

“这。。。这这。。。那李刺史是私下拉拢咱们呢？”

高冲白了一眼石大江，叹道：“墨离军把第八团丢到莫贺延碛开荒，平时对咱们不闻不问，交军粮的时候就各种规章，各种命令。。。有人看得上咱们，有利用价值，也算有点存在感了。况且目前为止除了这事，李刺史还没麻烦过咱们。”

石大江听到这些弯弯绕绕，脑袋晕晕，但他觉得既然高头这样说了，那就应该是这样了，于是他连连点头道：“哦哦，原来是这样。。。”

“哦你娘的头，不懂装懂是不是？”又一记羊皮卷劈头盖下。

石大江嘿嘿笑道：“属下是常乐县发榜雇人上烽的，说白点就是临时拉来凑数的，又不是正规军，哪有高头这般头脑。属下只知道来了烽燧就管种好几分薄地，每隔半月换一次烽火干草便是。”

“就图你那每月五十文钱是吧？穷酸！等会儿就派你去最远最荒的地方搜山！”高冲说完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换了一副精神面貌，毕竟他是墨离军正规军第八团校尉。

回到方才的营房，高冲又咳了两咳，道：“上官久等了，这是乌山舆图。”他把羊皮卷展开在案上，指了指当中的一些图画，解说道：“长波浪纹样代表溪流，短波浪纹样代表冬季会断流的小溪流；大圆圈是井眼，是几代驻守兵打出来的；小圆圈是泉眼，大部分冬季会干涸。”

“依高将军看，全部排查完这些水源，大约需要多少人？”李隆基问道。

从司刑寺高官口中听到高将军三个字，高冲心中竟然还有点得意，于是他颇为上心的计算道：“全部排查至少需要五十人。现下营房加上烽子三十一人，另外有四个人出去巡山还未归，乌山有两处烽铺，他们大约是在那边夜宿。”

“那就请高将军协调一下，留两人守烽，其余人带上我的近卫，两人一组从南到北一一搜过去。”李隆基道。

“额，可是可以，但不知那康大郎是何年龄何样貌？犯了何事？”

十四拿出一叠准备好的康大郎画像，冷冷道：“年龄四十多岁，样貌即图上所画，但此人略懂医术，不排除他会易容。右腿有疾。其他无可奉告。”

高冲本想套出点什么秘闻，见面前的人态度冷漠，便不好再追问，于是打着哈哈道：“这好办，但凡山里看到有瘸。。。有腿疾的人，管他左腿右腿，一律按闲杂人等抓回来即可。”

“那就有劳高将军了。”李隆基礼貌地朝高冲点了点头。

高冲忽然觉得眼前的年轻官员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阴翳难辨。都说司刑寺酷吏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办案跟阎王爷索命一样，今日一见，这个人倒一点不跟地狱差吏沾边，这副尊容，更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于是他脑子快速转了个弯，哈哈陪笑道：“这个。。。上官啊，乌山范围广阔贫瘠荒凉，缺水又缺食，兄弟们这一出去没有一天两天是回不来的，这任务紧急活儿又艰难。。。”

不等高冲演完戏，李隆基抬首示意十四掏出两粒金珠出来，道：“凌某知各位将士戍边辛苦，若是能够找到嫌犯，凌某再奖五十金给乌山戍。”

“五十金！”周围兵士个个放大了眸子，就他们那点月俸，那要存多少年才能存五十金，纷纷拍胸脯表示上官的案子就是大家的案子，大家必定竭尽全力搜索嫌犯。

李隆基心中五味杂陈，本是报效国家抗击外敌的兵士，如今要沦落到干官府衙役的活儿来换取银钱，着实唏嘘。于是他吩咐十四，趁官道还没清理干净，让张君君把驿站所有好的吃食都送过来，记私账。

正在扫官道的张君君一听来大生意了，笑得格外舒畅，连着念了半卷佛经告谢神明。他拉来刘三一同盘查驿站吃食储备，得知负责采买的驿卒阿威昨日清晨去了常乐县还未回来。

“狗阿威，是不是又去赌钱去了！”张君君骂道。

“君哥，就咱们驿站这点月俸。。。阿威他老母最近逼着他成亲呢，许是想再捞一笔吧。”刘三碎碎念道。

一个手指嘣弹到他头上：“怎么，嫌这里没油水？这不是来生意了嘛，走私账没听到？这帮官员可有钱着呢，不狠狠赚一笔对得起佛祖吗。”

“。。。”

一阵忙活之后，张君君把几乎一半的驿站储备吃食送到了烽燧营房。

这大概是近五年里乌山烽最士气高涨的一天。

“要我说，还是得我们君君。。。”

“尽挑好的跟兄弟们送来，君君，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一群人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将送来的食物清了盘。他们身上还带着任务，必须吃快点好出发，毕竟有五十金的大礼在前面诱惑着他们。

石大江手里端着碗，眼里盯着羊皮卷，十分尽责的默记着附近的地形地貌，在他身后的木几上，通铺上散落了一地的画像。

张君君拾起一张画像在石大江旁边坐下来，道：“大江，你们要找的这个嫌犯什么来头，这么值钱？”

“我也不知道啊。”石大江从南到北，一指一指的记着水源路线，一不小心把手上的油脂沾到了其中一处雨师龛附近。哎呀遭了，他赶忙把油脂抹掉，但油脂还是渗了一小部分进去。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把目光落在右上角的一处山谷。

“咦？上次这里也被我滴了几滴油，怎么油渍不见了，奇怪。。。”那是他刚上峰不久为了搞清楚营田位置在查看舆图的时候不小心弄的。现在山谷的位置只剩干干净净的墨迹。

“谁换了舆图吗。。。”石大江低声念叨着。

“大江，你们这个嫌犯长相很普通啊，乌山这么大，怎么找？”

“上官说了，两人一组从南到北依次搜寻。这人总要喝水吧，只要他渴了就会现身。况且这人不是没特点啊，他是个瘸子。”

“瘸子？！”张君君心中一咯噔。

“怎么了？”石大江见张君君明显一怔，以为他犯了什么病。

“没，你们继续忙吧。”张君君打了两声哈哈，去到营帐给高冲送柿子。

高冲见张君君到来，脸上没好气道：“昨晚赢了钱可别高兴太早，回头我们干完活儿，再继续大战三天三夜！”

“啊，哈哈哈。。。那君君肯定奉陪到底。。。哈哈。“张君君一边陪着笑，一边看高冲在案上分配人员与路线。

“高头，这个嫌犯是命犯吗？”张君君问。

高冲抬头看一眼张君君，煞有介事的道：“无可奉告。”

“那。。。那要是有人窝藏嫌犯，是什么罪啊？判什么刑？”张君君又问。

“看情况。如果是钦犯，罪人本人当斩，窝藏包庇者杖五十并徒一年。”高冲答道。

“哦。。。高头忙，我先回去了。”张君君说完就往门外跑。

“站住！”高冲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君君。后者脊背有些发凉，他还没有见过这么严肃威仪的高头。

沉默半晌后，高冲拉出了一个艰难的微笑：“君君啊。。。人要是藏着心事，半夜睡觉会招鬼的。。。”

张君君一个没站稳，扶了扶门框，苦着脸朝高冲笑了笑，对此话表示肯定。

1.帅气十四，在线揣摩老板心思~

2.关于烽燧：高宗后期折冲府制度就出现弊端了，军府人不够，有出现政府出钱雇人上烽的情况。公元704年时，西域兵团屯田已经开始，只是由于兵少、地薄、制度不完善、武周朝廷拉跨等因素，此时的屯田多为被动自保。玄宗上位，大力加固西域边防，并把屯田制正式纳入兵制，且正是因为这一制度保障了戍边军后勤，才成就了著名的大唐边军超强战斗力。知古鉴今，才有咱们兔子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