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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故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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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巾泡在水盆里,晕染出一片血红。

梅花刺绣斑斑点点,污秽不堪。

“我其实啊,不喜欢这梅花,太过清冷了,是我家老头喜欢,就随身带着了。”

也不过才十来岁的小少年,穿着素白衣袍,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戏谑的口吻,像个长安恶少年。

他的眼睛总是微微弯着带点笑,眼神清亮,透着一些与年龄不符的老成,神秘、又善于洞察人心。

眼睛么。。。倒是和那个人的很像。

只是他的面容,李隆基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阿郎?”裴霖端来一盆清水,见自家小主人坐在案前若有所思,本不该打扰,但伤口需要重新清洗,便小心翼翼提醒。

李隆基骤然回过神,揉了揉眉心:“何时进来的?”

“将将才进来的,见阿郎在想事情,本不敢打扰,可是伤口需要净水清洗下,便叫了阿郎。”裴霖将铜盆放下,又拧了把帕子给李隆基擦拭伤口,再重新敷上药膏,“沙州城用清水不容易,好在我们买的这座宅子就有水井,虽然贵了五十金,倒也值得。阿郎手臂感觉如何?是否还使得上力?”

“无妨,伤口不深,我又在洞中服过霜羽青兰,现在手臂只是有些酥麻,提刀还是可以的。”

“元郎中让我们明天去他宅子治伤,这其中不会有诈吧?阿郎莫要被他迷惑了。”裴霖一边包扎一边眨着眼睛思考,“话说我之前没注意,这个郎中长相竟这般好看,嘶~跟那个归元药铺的元大,长得一点也不像啊!”裴霖像发现了不得了的新线索一样,瞪大眼睛看向李隆基。

“多事。”李隆基只冷冷回了两个字。

裴霖还想继续分析,一抬头看见小主人渐渐冷漠的神色,便闭了嘴。

“有件事你等下去办。”李隆基突然回想起一个人来。

“阿郎吩咐。”

“兴龙寺淸斋住了个西州乡贡,叫吴有道,你派人去西州查下他身份。”李隆基从案桌上拾起一株兰草交给裴霖。

这株兰草呈青灰色,叶尖有一点白。这是他在天光墟洞中故意留存的一株。

吴有道自称西州人,西州同沙州一样,大漠重镇,重商贾轻文人。他既生长于西州,却又深谙水性,还通晓乾坤之术,更致力于科举入仕这条道路,实在不像祖辈长居西域之人。

彼时西域、北庭二都护府成立时间不久,两地因长时间为混战之地,人户凋零,是以这些年圣人时常下旨将中原罪人流放至此,补充人丁。若吴有道恰好是某个被宗室连累的流放旧臣之后,他便暗中救上一救。

“另外。”李隆基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道,“霜羽青兰既然已经找到,去州府衙门通知李思贞,把瓜沙道沿途海捕文书撤了,改暗寻。”

“暗寻?可是陇右道这么大,不借助沿途烽燧力量,我们很难找到康大郎。”

李隆基把汗巾捞起在手上,看了一会儿,道:“照做就是。”

长庚星出,寒凉肆虐。

南柳巷尾的宅子里,吊炉正冒着热气,咕噜作响。院子里灰鹞扑腾着翅膀落在树上,炯炯有神望着屋内。

自兴龙寺回来后,元白一直昏睡到现在。

他长长伸了个懒腰,随后拣了件长袍披上,到地炉旁坐下。屋子里被烧得温热,元白盘着腿烤火,烤了小半个时辰,面上才渐渐恢复血色。

随着晚霞最后一丝余晖沉入院墙,院中变得麻黑不能清楚视物。除了树上的灰鹞时而挪动位置,不闻一丝声响。

黢黑的院子里,现下正杵着两个穿胡服的男人。

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身强体壮,一个两鬓斑白,显是上了年纪。他们从日头正盛一直站到日沉星出,中途愣是一步没挪。

眼下年老的有点受不住了,背上汗湿,手指发颤。

山雀惊动灰鹞,这禽兽一脚弹出,扰得枯枝枯叶一阵响动。

寂静被打破,年老的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倒。

“啊啊。。。”哑叔站在廊庑上比划,欲迈脚去扶,年老的男子赶忙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他抹了一把额头汗,直立起上半身。

哑叔哀叹一声,朝里屋看去。

地炉旁的年轻郎君盘腿坐在那里,盯着炭火里的火星子,眸子一动不动。

当药汤气味弥漫整个院落后,吊炉罐子终于被热气冲开盖子,叮叮当当跳起来。哑叔松了一口气,赶紧进屋收拾药罐,小心翼翼盛了一碗药汤给元白,随后指向庭院里。

元白打了个哈欠,端起药碗轻吹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老秦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身形强壮的年轻男子双手交叉,恭敬答道:“回少主,老秦今早自戕了。我们的人去山中老屋找到他时,他已悬梁自尽,身上搜出一张婴儿襁褓。”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递给哑叔,哑叔来回翻看,朝元白点了点头。

“老秦年轻时在肃州有个私生子,每年都装作货郎去那边看他。他死时怀揣这张襁褓,属下猜测应该有人拿这个私生子威胁他。”

“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老秦的私生子,还威胁他引官府的人去调查蓬莱阁,要说不是大海道内部的人,鬼都不信。”

“属下失职!”年轻男子单膝跪地。

“失职的不止你一个。出内奸的也不止你这一支。”元白抿了一口汤药,眉头微微皱起。

年老的男子呼吸越来越沉重,沉默半晌,他朝里屋磕了个头:“是属下管理下人不当。龙河。。。崔河他。。。这些年我待他如亲子一般,教他读书识算。这孩子心思敏感,但为人善良对我也恭敬孝顺。我原以为这些年繁忙事物会淡去他心中的伤痕,没想到这仇恨还是牢牢扎进了他的心根,竟猪油蒙了心任由外人摆布,谋害少主!”

“我说怎么查不到康大郎和霜羽青兰,还以为插上翅膀飞出了沙州城,不曾想原来不是飞天,是遁地入了天光墟。对方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办事了,程叔,你竟然毫无察觉,莫不是真的老眼昏花了?”

年老的胡商便是崔河的救命恩人,程符,亦是大海道元老之一。

程符双膝跪地,将头埋低,不发一言。

旁边年轻男子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求情道:“少主,程老追随将军多年,又在西域尽心尽力为大海道办事,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池。这几日属下一直与程老在一起,崔河干的事程老是真的不知道。还请少主网开一面,饶他一回!”

“我找了康大郎这么久,没想到竟被自己人收留了,真是讽刺。”元白无奈摇了摇头,一口闷完碗里的药,喃喃道,“应该多放些糖。”

“属下已经加紧排查了,属下、保证三日内揪出内奸,还大海道明净!”程府声音哽咽。

许是屋里热气氤氲,内伤又未愈,元白觉得胸口有些闷。他把披袍扯开,斜斜半躺在地炉边。

“不用了。”炭火映红元白的脸,他垂眸,睫毛暗影盖住了目光,辨不出情绪。

“啊?”程符抬起头来,“少主?”

“疏勒新开了两家酒肆,程叔近些年辛苦了,就去那边帮忙打理,颐养天年吧。”元白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入关内。”

“少主。。。”程符再也忍不住,苍老的眼睛噙满泪水。

“所有跟天光墟有关的大海道成员,全部打断左手,遣去葱岭牧马。有外泄秘密者,格杀勿论。”元白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淡淡道,“好歹是跟过我父亲的人,怎能轻易流泪。”

程符呆坐在原地,半晌,他缓缓道:“属下哭的不是即将终老疏勒,属下哭的,是少将军终于后继有人了。。。”

元白收回目光,往地炉里添了两块碳。

“属下跟随少将军多年,又见着少主从小小婴孩长成如今这般青年俊朗,属实替少将军感到欣慰。一日为兵,终身受命于将,只要属下在一天,定为少主守好西域一方土地。少主体弱,还请多多保重身体。” 程符眼中含泪,两鬓白发在寒夜中显得异常刺眼。

他说完就转过身体,朝东边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泪垂下将草木打湿,与水珠滚成一团浸入土壤,很快就消失了。

哑叔啊啊两声,眼泪亦在眼眶里打转,他看了看元白,后者仍然面无表情不发一语,于是只能双手交叉于胸前,朝程符郑重施了一礼。

多年的老伙计啊,这一去,即是生死相隔。

“行了,天黑了,回吧。”元白挥挥手。

二人哽咽拜别。院子里连风都似乎在叹息。

哑叔守在门口,直到再也看不见程符苍老的背影,才关上门。

地炉的炭火不够了,他又添了几块进去。

天气凉了,他从木箱中翻出毡毯来铺于卧榻之上。他铺的仔细,动作缓慢,将毡毯的每个边角都舒展开,又把银香囊打开,添了冷梅香,于床榻四周熏一遍。

元白斜斜躺在地炉边,手指在身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哑叔,今日手脚这么慢,冷的吗?过来烤烤?”

哑叔熏香的手一抖,望向元白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叹了口气。

今夜叹的气,属实有点多。

元白也不看他,径直望着地炉的火。

“哑叔,你知优柔寡断非我性格。程叔是祖父旧部,又跟在父亲身边二十年,与家族渊源颇深,我也一直把他当亲长辈看待。可人啊,总有老眼昏花的时候,程叔年纪大了,很多事未必再有精力事无巨细过问。今日有崔河,难免以后不会有王河、张河。我本不是怕死之人,有人要我的命,有本事就拿去。但现在不一样了。”元白眼前渐渐浮现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下还不能轻易丢命,你明白吗?”

哑叔把熏完香的香囊放回盒子里。

“疏勒有几个父亲的老部下在那边,他过去有人照顾,也算是安享晚年。”

哑叔默默颔首退下。

元白微微笑着将一切看在眼里,待哑叔出门,又吩咐道:“把门留条缝啊,太热了,头晕呢。”

哑叔背影一滞,径直走出去,啪的一声把门带上。

疏勒常年冬寒夏热,沙地贫瘠,环境实在恶劣。少主明面上安排他过去安享晚年,可程符这岁数去到那边,断是熬不过两年的,不过是杀鸡儆猴的手段罢了。好歹是将军身边多年亲信,怎的说赶走就赶走。

自十年前洛阳那件事后,少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极少表露心意。高兴的、难过的、轻松的、紧张的,他皆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哑叔甚至时常猜想,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事、什么人,才能重新撼动他这颗淡漠的心。

凉夜,巷子传来咚咚捣衣声,院中草木悄悄凝出一串串水珠,莹润剔透。灰鹞没捕到山雀飞回树上打瞌睡,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元白打了个哈欠,喃喃道:“谁让他是李三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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