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黑翼展开

——这都是不可补救的命运的

明显的象征，完美的画面，

令人想到恶魔的工作

常常做得非常出色。

——波德莱尔《不可补救者》

信赖感是构筑一切正面关系的基石。尽管它总是会被各种后来居上的新情感掩埋，一旦被抽走，失去支撑的信赖关系便会迅速崩毁垮塌——几乎无法重新被构筑。

当然，个体与个体间的关系，还没有脆弱到仅是失去了信赖就无从谈起。

黑羽看向站在他对面的工藤。他的刘海已然被风吹乱，不再指向前方的枪口仍能构成某种威慑。

原来如此，现在他的立场是属于治安庭。

要如何避免最糟糕的事态发生，接下来的行动将是关键。黑羽忍不住要在心底苦笑。开什么玩笑，说得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似的。对面可是那个工藤新一。

凭他对那个外校的治安庭管理官的了解，当前的状况还算不上“最糟”。只是“被破坏了滑翔翼”和“被要求展示翅膀”而已，目前而言，工藤还未采取什么攻击性举措。也就是说，他的下一步行动取决于我的应对方式。

“我姑且确认一下，”黑羽率先打破沉默，“按照你的说法，我现在‘唯一’的逃脱路线就只剩下‘展开双翼从顶楼逃跑’这一个选项。那么，倘若我按照你的要求使用翅膀，会被判定为‘试图脱逃’吗？”小幅度地歪过头，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也好，他试图看清工藤的表情，“你有被允许向我射击吗？”

“使用射击以阻止目标逃脱”与“直接向目标射击”，两者有着性质的不同。如果今天工藤的行动确实只是在为治安庭做事，他不可能不忌惮射击会导致的后果。

工藤只是小幅度地皱了眉。

“不要说多余的话。”

黑羽不再说话，而工藤没有催促他。

自己迄今为止在工藤面前发表了多少问题发言，黑羽还是有数的。他甚至可以承认，其中的大多数是故意而为之。工藤以“调查恶魔的生态”为由，打着好奇心的旗号接近潜在的问题个体，等待他们暴露自己；而黑羽欣然接受这明显来者不善的问话，用不间断的问题发言渐进地试探出对方的底线——这是在彼此不戳穿的前提下达成的，一种危险的双赢。

在这一过程中，可以直观地感受到，治安庭（或者说工藤自身）的准则，事实上是相当弹性的。而就结果而言，黑羽几乎从未收获过言语警告以上的处分，甚至连警告本身都很少。

换言之，“治安庭的准则”与“工藤新一的准则”，并不在完全重合的同一水平线上。

还有机会。不会输的自信是好结局的通行证，黑羽扯开嘴角笑得势在必得。

来吧，来猜想吧，那个工藤新一此刻的脑内优先级。

如果现在的工藤已经知道“怪盗就是黑羽”（他确实已经知晓），那么他要求我展示翅膀的举动就有着本质上的矛盾——他理应知道我是恶魔才对。

他的行动都是有逻辑的，看似无礼的举动与发言也总是有充分动机的。移开的枪口意味着什么，他又为何如此执着于我的翅膀的形态，目前为止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要区分天使与恶魔，确实只需要通过观察翅膀的形态。但要更细化地区分个体与个体，就需要更加精确的数据。指纹（信息库里有完整的比对数据），DNA（可以从毛发、血液等渠道提取比对），双翼（桡/尺骨、掌骨与指骨的长度比例因个体而异，几乎每一个体都拥有独一无二的长度比。其中，恶魔不具备掌骨，指骨数则比天使更多，需要测量的数据更加复杂），都是精准定位某一具体个体的有效数据来源。

那个工藤新一会需要通过翼展的状态确认怪盗的身份就是黑羽快斗？他是否掌握有黑羽快斗个体的精确数据暂且不提，在这样的距离下，他能仅靠目测就计算出骨骼的长度比例？

明显说不通。

那么，他会要求展示翅膀的意图，就是出于另一种可能性了。

——工藤新一需要明确的证据，指认“怪盗的种族”。

倘若“怪盗基德承认自己的种族是天使或恶魔中的任何一种”，那么其“故意隐藏种族”的罪行就不再成立，届时他的行为将会被判定为单纯的“秩序扰乱”，而非“有意触发天使与恶魔间的矛盾”，对怪盗罪行的裁定将不再在治安庭的管理范围之内，而是全权移交给警视厅。在此之后，治安庭会继续保持对怪盗事件不表态的暧昧立场——关注，但不敌对。

明白对方的意图之后，选择肢似乎就简化为了“配合”与“不服从”两种，再犹豫不决地停留在中间的灰色地带，便要显得优柔寡断了。

嘁，这种时候做什么顺水人情......隔了距离被对方审视的自己，仿佛像是在陷阱底部被俯视的玩物，是被抓捕还是被放生，全凭对方心情。不爽的心绪在明晰的思路间升腾起雾隐去了方向，黑羽险些就要忘记原本就打算要做的事。

态度摇摆不定的可不该是我。

与治安庭维持暧昧不明的非敌对状态，这看似是解决了问题，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临时休战般的短暂安宁。那个工藤会妥协到这种地步，已经是与向月球射箭却中了十环同等级的幸运。

但想要划清界限的是我。

闭上眼厘清了思绪，黑羽长舒出一口气，感到连双肩也轻松起来。

“那就让你看看吧。”

假意服从是削减对方思考时间的有效手段。他解除双翼的限制，黑色的骨翼逆着夜风承受了微妙的阻力，与怪盗纯白的戏装不相称到像是在柔软的羽毛中藏进了针。指骨间薄到近乎半透了光的翼膜在风的作用下微微颤动，藉由暗色的月光可以看到其下蜿蜒的，暗色的细小血管。

“用你的双眼确认吧，”无害地竖起手掌昭示自己的不反抗，黑羽微眯起眼仿佛被洗尽了戾气，“我确实是恶魔。”

“确认无误。”

怪盗的行动并未过激到超出可控的范围之外，工藤见状垂下手腕低下枪口，然后将配枪收回到枪套里。

看吧，果然还是想谈判的。

“从一开始，你其实就已经认定我是‘问题个体’了吧。”前路未卜的混沌状态之中，仿佛不存在有立场，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调侃，黑羽摊开双手，“毕竟你无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嘛。”

是的，一视同仁。倘使必要，便自动默认所有的灵魂之下，都埋藏有罪恶的种子。一旦确认了它们有即将发芽的迹象，他就不会再袖手旁观。

“一视同仁......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不能否认任何‘恶’的存在的可能性。”抱起双臂，工藤降下半边眉，“不过对你应该可以算是特别对待了——毕竟像你这样毫不遮掩的问题个体，实在是不多见。”

缓刑期可真够长的。心下为这番假意的区别对待默默咋舌，黑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不过，冲突的重心已经转移了。这很好。

黑羽耸了下肩。

“哈哈哈，大概是吧，是我不审慎到太过跳脱了。”

就算对面是工藤新一又如何，正因为内心有准则，所以才会存在破绽。用言语撼动他内心的优先级次序，将游离在绝对的准则之外的灰铺陈到他眼前，让他迷茫，让他困惑，让他犹豫。

而那个因迷惘而犹疑的刹那，就将是机会。

“我说啊——”

眯起眼笑得人畜无害，黑羽不介意交出一个秘密，以交换对方瞬间的迷茫。

“身为治安庭管理官的你，知道‘潘多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