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裂缝

他带来

一颗永不会因地因时而改变的心，

这心是他的住家，

在它里面

能把天堂变地狱，

地狱变天堂。

——弥尔顿《失乐园》

情报的始发者，往往意识不到情报被进行了怎样的管制——因为自一开始，信息于他而言就是透明状态。

黑羽或许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行为无异常的普通个体，但是看看他的周遭吧，交好的朋友是治安庭的后备军，青梅竹马的父亲则是警视厅的警部，被这些特殊的社交圈包围着的他所能接触到的世界，一点也不普通。

正因为这得天独厚的社交关系太适合进行信息操控了，以至于黑羽没有想到过，自己终有一日会被这些正义的伙伴坑到。

怪盗发出了预告函的事情，只有治安庭知晓。换句话说，倘若对身边的朋友进行询问，工藤会知道，白马会知道，服部也会知道。四舍五入，黑羽几乎可以宣称，他身边的大多数朋友都知晓“怪盗发出了预告函的消息”——自己会因而听到点风声也不足为奇。然而，这群看似什么类型都有实则根本就是同类的朋友造就了幸存者偏差，导致黑羽错误地相信了，自己发出预告函的事情早已大白于天下。

——为什么要说谎？

自作自受啊。黑羽在心底默默苦笑。但决定局势流向的从来都不是“真相如何”。正确地进行危机管理，谨慎地作出判断并加以应对，使对话的最后一个句点不落在当前的话题里，就能够算是胜利。

“居然在怀疑说真话的人，真失礼啊。”

煞有介事地，黑羽降下眼睑。明显迁责的口吻，仿佛对方才是那个做了坏事的家伙。

“你也说过了，治安庭的情报管理也没那么森严，只是原则上封锁了消息，也就是说，谁都有可能说出去。话说刚才的你就是这么做的哎，”摊开双手，语气无辜自然，黑羽几乎要自我催眠般对自己的谎话深信不疑，“或许是白马，或许是走在商店街上偶然听到，又或者警视厅其实已经早就知道了——我可没有义务去查明听到的所有的信息的来源。”

在工藤听来，黑羽的这番解释只是越描越黑。他果然还是会把治安庭的不严密当挡箭牌，“白马探真的会将原则上需要保密的情报说出去”这一可能性自然也不能忽略。心下默默地对那个混乱中立的公子哥有了负面的改观，工藤决定点到为止，不继续问下去。

接近真相的过程，如同向过满的水杯中滴水，循序渐进的话，或许能够通过策略有计划地打出手中的全部筹码，而倘若操之过急，只会更快地让超出张力的液面破碎溢出。

这次就先放过你吧。

“抱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态度上的率先示弱是终结对话的利器，当然工藤本身没有打算示弱。他“啪”地合上记录用的笔记，心情是有如经历过淬火般的收放自如。

淬火，是对解热到临界温度以上的金属进行急速冷却，以获取更强的刚性、硬度与韧性的热加工过程。

将嘲讽拉满，言语恰如其分地发挥着它的作用。在黑羽松下气之前，工藤再度开口，算是对他之前的大段辩解给出一个明确的表态。

“我说啊，你没必要解释那么多的。”

被盯上了。

从自己无意识说漏嘴的那一刻起，被怀疑到的事实就已经注定，之后所做的亡羊补牢般的一切，都只是在加速对方撇清对自己的怀疑——不是“不再怀疑”，而是“证实猜测”。

那个工藤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那么再怎么用看似完美的漂亮话将破绽掩盖下去也是徒劳。补丁之所以是补丁，是因为无需揭开它，常人只需瞄一眼便能知晓，其下隐藏着漏洞。

已经不需要再伪装了。

虽然很可惜会缺少一个以“朋友”之名的情报来源，但至少以后大概是不必再接受以“恶魔的生态”为主题的奇怪访谈，也不必靠出卖自己以满足无良天使的好奇心了。

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黑羽蓦地意识到，他对自我的要求或许太过苛刻了。

因为怪盗是不便明示的地下身份，作为本体的“黑羽快斗”自然要将平稳的日常生活维护到极致。为了做到完美，他耗费心力经营好每一段关系，甚至比脚踏两条船的超级现充做得还要滴水不漏。

然而，正如同要打开自家的门，不止有“掏出钥匙”这唯一的选择，对黑羽而言，还有很多不必掏出钥匙的路线可走。撬开门锁是可能的选项之一，暴力破坏也不失为一种博眼球的隐藏操作。

后知后觉地，黑羽认识到一个事实。

工藤也好，白马也好，我好像，或许，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和他们搞好关系......？

就算他们的确可以作为治安庭内部的眼线，但治安庭的可用关系不会只有他们。说到底，撇除了怪盗的身份之后，若要问起“黑羽快斗”究竟是怎么和服务于治安庭的几位高中生管理官混熟的，似乎没办法立刻回忆起缘由。

并没有什么必须要记住的理由，也没有什么令人感动的开端与需要维系的羁绊。似乎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待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混在一起了。

严格来说，他们不算是正统的朋友——因为不存在有纯粹意义上的双箭头信赖。就算不搞好关系，应该也不会对生活有什么影响。就算他们的短暂结盟真的有亲密到能够被称为友谊，关系也有好到会使对方在执行公务时迟疑，能够争取到的也不过是减缓对方拔枪速度的那一两秒而已。

优秀的管理官，拔枪速度可以控制在0.02秒以内。那点时间连打开滑翔翼都不够。

友谊或许会使内心有所偏袒，但约束与规则会做到对善与恶都一视同仁。待事态真的糟糕到无法收拾的时候，要戒备与敌对的可不只有工藤和白马，而是整个治安庭与警视厅。

......所以我为啥要在意他们的想法。

今天，此刻，现在开始，尝试着疏远他们吧。黑羽这么想。做到见了面会打招呼的那种程度就够，不要太过交好，但也不必刻意回避到让他们察觉到。

正当他这么谋划着的时候，手机忽然显示Line收到了新消息。

「马上就是阶段考了，明天打算搞个学习会，你要不要来？」

言语之间感受不到心机，甚至还相当无害地使用了表情包。

是服部。

面对着对话框里闪烁的小光标，黑羽认命地叹了口气。

生活总爱在即将下定决心之际不读空气地捣点乱，一如做好心理建设准备卸载游戏时，官方忽然上线了傻瓜才舍得错过的福利活动。

不再挣扎，黑羽遵循本心地编写并发出了回复。

「......你们帝丹的学习会我为什么要参加。」

服部几乎是秒回。这是达成商谈的最佳回复速度。

「因为大家在一起会比较有效率。」

有效率？一群高中生跨校扎堆复习根本不可能有效率吧，最后只会变成线下面基般的狂欢......

「好吧，我去。你这学习会最好别是浪费时间。」

烦恼与吐槽瞬间掉了价，显得相当日常，黑羽又开始想要叹气了。只是因为一场学习会就心软到打算改变计划的自己，大概不争气到会被取笑吧。

至少，没有必要疏远服部。虽然总感觉他在某些方面天然到可怕，但就目前为止的相处感受而言，他是最安全的。

嗯，不管心情再怎么七零八落，和服部没有关系。

黑羽默默在心底点了头。

世界总是在大家都无知无觉的时刻，因反派一念之间的伪善被放弃毁灭的。在计划正式施行之前，修改与反悔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