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了绝对平等的世界

撇开不服务于这个世界的科学系统，丢掉存在于认知之外的那些常识，单纯从生物分类角度去考虑，请回答这个问题：

天使与恶魔是同一物种吗？

单从字面去划分，这不太好判断。不过考虑到天使与恶魔的混血确实存在，且其混血也具备正常的生殖能力，生殖隔离大概是没有的。从这一层面我们可以说：天使与恶魔是同一物种。

再向更细化的层次界定，他们是同一物种的不同种族。早在上个世纪，生物生态领域的专家根据个体性状与形态的差异对种族的划分方式进行了严谨的定义，该界定方法直至今日没有接收到任何异议。

因为双方都已经很习惯彼此了。当差异仅存在于外貌的性状，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成为适应与共存的障碍，于是种族的界定划分便显得没有必要——理论上原本应是如此。

可冲突总是伴随着差异性，被写在注解的括号里。

共存由来已久，争论从未止歇。

如今，分享着生活在相同的空间里的天使与恶魔，依然在为大家都能够笑着的平等世界，用最文雅的言辞，以最规正的仪态，辩论着，战斗着。

“喔喔，来了来了！”

玫瑰色的黄昏带着向紫的趋向蔓延直至地平线，风是这个季节最舒服的那种。踏上跨越了道路与车流的天桥，服部看到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面的那两个人，正等在阶梯的彼端，远远地向他挥着手。

“恭喜入学，服部君。”距他稍近的白马眯起眼笑得礼数尽致，“西装校服很适合你。”

“现在说‘恭喜入学’不会很奇怪吗？”

稍远的地方，是双手反抓着身后栏杆的黑羽，前倾的身体与地面形成的危险的角度，仿佛松开手就会失去平衡栽下去。“要我说啊，你以后还是别穿那身制服了，”坏笑般，他扯开嘴角，“看起来像是偷来的。”

黑羽的恶作剧调侃就和打招呼一样理所当然，服部却总要当真似的去回应。很委屈似的，他扯去了领带。

“......至于一见面就这么损吗，啊？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别提了，就算是我也还没看习惯。”穿着相同的蓝色西装制服，发起了这次聚会的工藤走在队伍的最后，“忽然就说要转学过来，这一个星期真是乱得有够受，剧本都不带这么写的。”

今日他们聚在一起的理由，正是欢迎与祝贺服部在全新的城市顺利入学。

“说起来，似乎还没有问过，”此次聚会的目的早在三天前就已写在了日程规划的记事本里，白马在最恰当的时机抛出他的疑问，“服部君会选在这种时间转学来的理由是......”

“就是说啊，第二学期都快过半了，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时间还要转学过来，”黑羽无所谓的语气，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在调侃还是在认真发问，“你该不是在那边被欺——”

“啊啊饿惨了饿惨了——午饭只吃小卖部的蜜瓜包根本没办法饱嘛。”欲盖弥彰般拖长了话音，服部双手抱在脑后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按照说好的，今天要去的那家家庭餐厅，饮料你们请喔。”

无限畅饮的饮料吧，家庭餐厅最具魅力的角落之一。

干脆连晚饭也让他们包了算了......很习惯在东京被当成是客人招待，服部忍不住这么想。

若要问服部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个找不出理由的时机转学到东京，并不怕麻烦地一直追问下去，他用于敷衍的答案，或许会是“想要做些帅气的事情”。

向青梅竹马的女孩扔下一句“下次见面时，我一定会变得更强——等着我”，然后便义无反顾地只身离开，去往陌生的城市寻找更加强大的自我，那大概的确会很帅气，甚至像是什么热血成长型剧本的第一话，可不与对方深入商量就擅自做了这个决定，在希望被留在原本的城市的女孩等着自己凯旋之前，不如先担心一下会不会被揍。

她所在期盼的，未必会是他会变得更强。

“想要变得更强”，或许是个相当自私的愿望也说不定。

家庭餐厅的灯光是使人很有食欲的那种明暖，画面的色调相当适合聚会。待奶汁烤菜只余下些汤汁，猪排饭只剩下躺于盘底的几粒碎屑，无限畅饮的饮料也已经喝到了第三杯，白马放下手中的半杯红茶，不失时机地为自己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寻求着解。

“之前的问题，服部君还没有回答，”恰到好处的温文尔雅，此刻却要客套到有些恶质了，“为什么要选在这种时间转来东京？”

呜哇，出现了，绝对要追问到底的那种人。服部不爽地降下半月眼。

“一定要说的话，”丢下一端被咬扁了吸管，他给出用于敷衍的答案之一，“我想要加入治安庭——这个回答你们满意了吗？”

会问出“你们满意了吗”，言下之意就是若是不满意还可以有其他其他回答。所幸，没有人打算继续问下去。

“治安庭？”虽然还只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就已经得到了治安庭的席位，工藤说起治安庭时，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就像是在说起一个相当没有营养的话题，“想要加入治安庭的话，也没必要特地转到东京吧？一直待在大阪的话，凭你父亲的关系也能——”

“而且治安庭的工作，可没有服部君想得那么有趣，”白马接过话头，“无趣，乏味，令人作呕，毫无正义感。被那种锋利的氛围划一刀的话，会很疼哦。”

“你们两个已经加入治安庭的怎么都这样......”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被泼了冷水，无奈地，服部扶额叹了气，“所以都说了，我没有在期待什么正义感，也没想靠老爸的关系进入治安庭，”他晃了晃手中的薯条，“该说，正是因为有老爸在，我才想要来东京的。”

依靠自己的力量，以服部平次本人的名义，堂堂正正地，进入治安庭。

那样一定很帅气吧。

夙愿达成的瞬间，那爽感一定堪比踏上南极大陆向着一望无际的冰原吼出“活该——！”那般酣畅淋漓。哈哈哈，那一定是足够帅气了。服部在心底大笑着。等我名正言顺地进了治安庭，看你们还怎么把我当白痴——

当言语对他人沉默时，内心不会对自己说谎。一不小心就在心底承认了此次转学的真正缘由，服部下意识地用手背擦过嘴角，以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将那些想法说漏出口。

仅是心里想想的话，就不会被听到。此时工藤他们还在纠结些完全无关紧要的事。

“就算你确实是想要来东京，也确实想要加入治安庭，”工藤像头疼的教导主任那样叹着气，“为什么要是帝丹？”

“因为有工藤你在啊，”有熟人在的地方，心理距离会近很多，服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且，‘帝丹’，光是发音就很有精英感了，感觉就算在校名前加个‘圣’字也毫无违和感嘛。”

“圣帝丹学园......这种感觉吗？”听了服部的口胡，白马尝试着念出那个校名。原本就颇具精英感的校名，由那种少爷样的公子音念出声，似乎更有说服力了。

“哈哈哈，果然毫无违和感嘛。该说不愧是天使生徒比例接近90%超精英学园吗，会有高中二年级就加入治安庭的家伙在也不奇怪了。”

“所以都说了我那是个例，你到底是有多喜欢治安庭......要说高中就已经加入治安庭的话，白马不也是吗，你怎么不转去江古田？”

“我和白马没那么熟哎。”

“哇居然当着面就——”

“服部君说的没错，的确是不太熟。”白马垂下视线，指尖抚过茶杯的杯口，“不过，我的情况，应该也属于‘个例’。”

呜哇，一个个的，都“治安庭治安庭”地念个没完。说话间，黑羽已经自顾自地吃完了剩下的全部的薯条。

怎么回事，这种夹在精英中间的平民感。

“搞不懂你们为什么都要把治安庭当目标，”他叼着吸管喝进可乐，直到杯底传来翻滚的气泡音，“要我说，有没有治安庭在，根本没什么差别嘛。”

“虽说的确不会有太多差别，该发生的事情也是一样会发生，”身为治安庭的一员，工藤倒是没有否认黑羽这番问题发言，“但至少能构成威慑，存在是有必要的。”

治安庭，为了建设绝对平等的世界而特别设立的组织，其信条便是取缔差异，实现公平。绝对的平等需要双方的共同维护，于是能够在治安庭中获得席位的成员，自然也是天使与恶魔各半。

万生平等，总是纠结哪一种族更优越，无疑是愚蠢的行为，是不自信者的辩白。同理，纠结天使与恶魔的种族优劣，也是同罪。天使不得欺压恶魔，恶魔不得扰乱治安，同族之间的相互侵害自然也不会被容许。任何会妨碍到单方利益与双方共存的行为，都会由治安庭派出人员出面干预。或言语干涉，或采取强制手段，一切都是为了任何一方都能够满意地笑着的绝对平等。

任何一方都能够满意地笑着的......

“我也知道不会有太多差别，绝对平等什么的也是很理想化啦，”的确是抱有着某种正义的追求在向往着治安庭，服部暂时还没有想过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质疑自己的目标。“但是，目标越是理想化，最终达成的结果也越接近理想不是吗？”

黑羽打了个呵欠。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什——”

还未等服部再说什么，黑羽满不在乎地又打了个呵欠。他擦去眼角的泪。

“嘛，反正我是‘怎么样都可以’。”

在努力着的大多数都在为“大家都能够笑着”的世界奋斗时，不论世界是更好还是更糟，都一样能没心没肺地笑着的家伙，也是存在的。

“我一直很想问了，工藤。”

因为服部住的学生公寓有门禁限制，那天他们没有闹腾到太晚。待江古田组的二人已经走出了有很远，服部这才不确定地问出声来。

“黑羽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和你们混在一起的？”

对治安庭毫无兴趣，人生目标或许是做个伟大的魔术师，更是他们之中唯一的纯种恶魔。相异的特质太多了，几乎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是经过了怎样的契机，才会像是交往了七八年的旧友一样玩在一起。

“嘛，怎么说，”不像是有想认真回答问题，工藤耸了肩，“大概因为是个...有趣的样本......吧？”

喔喔，因为是恶魔吗。服部很懂似的点了头。完全能够理解。

“等等......样本？”

他忽然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喂喂，这说法有点不太妙吧。”

“什么说法？”

“样本...什么的。”

擅自把还在上高中的无辜恶魔说成是“样本”，这番问题发言真的不会被治安庭警告吗。

“怎样的个体算是问题个体，何种程度的微小问题可以被忽略，治安庭也不是那种恪守绝对准则的死板组织，”轻描淡写地，工藤说着可怕的事，服部依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认真回答问题，“所以，为了尽可能地得出‘正确’的结论，当然要对各种样本进行观察。”

言下之意，黑羽算是问题个体吗。

自己果然就一开始就不该问......

真是的，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想要加入治安庭的啊。呆立微凉的夜风中，服部裹紧了不太适合他的制服外套，欲哭无泪。

别在这种时候，让我开始想要退缩啊，混蛋。

明明拥有优厚条件，却还是要另辟蹊径去依靠自己前进的家伙，原来也是存在的啊。

与帝丹的二位在家庭餐厅的门口分别之后，白马有那么几分钟没有说话。他要去往隔壁的街道等管家开车来接，而黑羽要走去附近的车站。在彻底分开之前，他们还会有几分钟的同行。

而在这理应“说些什么”的时刻，弥漫在空气间的，就只有与空气同样触摸不能的沉默。

天使与恶魔之间不存在有生殖隔离，这一点白马比谁都清楚。答案早已清楚地写在他的出生证明里，流淌在他的血管中。大天使样的金发，却有着恶魔的绯色眼瞳。常有好事者调侃说他笑起来很像加百列，白马却坚持认为他们只是单纯的无知而已。

不纯。

因为是天使与恶魔的混血，父亲又在治安庭中坐在那样的位置，特殊的血统与家族优势，使他得以在高中时就得以获得治安庭的一席。虽说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白马自身也绝对优秀到使旁观者也能够理解那天生自带的七彩光环，但是——

工藤新一。

既然有那种依靠自身实力在治安庭站稳脚跟的先例，只因血统特殊就被准许进入了治安庭的自己便显得像是个笑话。更何况还有那种扔掉了光环，为了证明自己就转了学的热血笨蛋在，对比之下，自己为了使旁观者信服而付出的努力更是微不足道了。

不纯。

入耳的赞誉是否是出于真心，白马已经无法依靠本心去判断了。反正又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吧，反正又是因为我的血统吧，这样去想反而会比较心安理得——因为一切都能够得到合理解释。

我应当接受那些与生俱来的优越。他尝试说服自己。

但是，该死的，这些优越在那纯度极高毋庸置疑的强大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旁人或许无法理解的，强者的不自信。

“......真羡慕啊。”

“什么？”

接收到同行者的疑问，白马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将那份不争气的不甘说出声来。

他轻咳了一声。

“没什么。”

距离目标的街道还有段路程，白马加快了脚步。

“只是忽然想感叹，黑羽君那种无论怎样都能没心没肺活着的态度，”或许是晚风真的有点凉，他下意识地立起了外套衣领，“我可是相当嫉妒呢。”

是了，还有那种家伙在。

明明是个恶魔，却能够做到安于现状。一成不变的日常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世界在顷刻间天翻地覆仿佛于他也算不得什么风浪。

怎样都可以......吗。

白马深吸进空气，鼻腔里仿佛充斥了某种不甘心的酸胀感。

真羡慕啊。

真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