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短了，太阳早早落山，而起床的时候外头天还没亮，摸黑去上学，就仿佛世界还在沉睡，而你已经醒来，容易让人感觉辛勤而了不起，夏杨每天出门时心里都有一股劲儿，走路蹬地都带响儿。

而黑咕隆咚的清晨，令池照寒的早起变得更加困难。

在别人看来，池照寒应该是一个没啥闹心事儿的人。脑子好使，性格随和仗义，从来不缺朋友，长得不说多么漂亮，但是给人感觉清清爽爽的，眉宇间还有一丝英气，家里条件不错，一家三口关系也和谐，除了是个起床困难户，根本就挑不出来一点儿毛病。

如果池照寒告诉别人她真正的烦脑，人家大概也要觉得它很奢侈很无聊。

我是谁？我热爱什么？我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也不知道是随谁，可能是基因突变，她从小就展现出了不俗的数学天赋，顺理成章地参加竞赛、获奖，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她会这样一路走下去，读数学系。直到初一的一个周六，她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解不出一道题，枯坐了一整天，傍晚夏杨找她去打球，她才放下纸笔出门，在漫天的火烧云下面奔跑、投篮，把数学题完完全全地抛在了脑后。

等到睡前收拾书桌、再看到那道题的时候，她脑子里猛然出现了三个字——

无所谓。

宛如一道惊雷，咔嚓一下把她既定的人生轨道给劈裂了。

她发现一道题解不解得出、解得好不好，数学竞赛，乃至数学本身，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细琢磨了一宿，越琢磨越感觉就是这么回事儿。搞竞赛，只是因为擅长，不讨厌，但说不上喜欢，这道题做完了就去做下一道，就像打发时间的日常活动，跟整理衣柜没什么本质区别，她没从中获得过什么愉悦和成就感。

在海里游了很久，跃出水面才惊觉自己不是鱼。

那又是什么呢？

所有学科和专业都研究了一遍，首先排除了数理化，也排除了理工农医，把范围缩小到学文，文科那些专业倒是都有点儿兴趣，但也没有哪个多让人着迷。

学习之外的也会几样，篮球、武术、短跑、唱歌……

好像啥都还行。没了哪个也都行。

看选秀节目听到选手说音乐就是他们的生命，池照寒无比羡慕，她始终没有找到对她来说具有同样意义的东西，她的生命就是生命本身。表面上看，目前最大的爱好是看动漫、小说、电视剧，甚至一看上就没完没了，有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也硬是不关灯睡觉，但她想，她是不是并非无法自拔而是故意熬夜、晚起，是不是潜意识里不愿意面对真实的生活、严肃的问题，也不愿意清醒地面对无意义感。

她问过夏杨一回，夏杨也不知道未来要干啥，但他觉得最重要的是考个好学校，考上之后搞不好要服从调剂，没准儿调剂的专业能带来惊喜呢，学啥不是学，学啥都挺好。后来池照寒索性也不寻思了，反正也寻思不明白，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日复一日做她的睡神。

就这样在恍恍惚惚中迎来了冬天。

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就看见地上洁白一片，漫天雪花飘扬。

今年的第一场雪。

冷冽让池照寒精神了不少，大步走入雪中，贪婪地呼吸着清甜的空气。

夏杨更是兴奋，一看下雪了就感觉累积了一整天的疲惫一扫而空，“喔吼”地猴叫着猛冲一段儿避开大家出校门的路线，扔下书包在雪地上躺倒，还嫌不过瘾，又滚了几圈儿。

“哎妈呀好晕！”

宿野走过来低头看他，夏杨傻笑着拍拍旁边的雪发出邀请，宿野就躺到他身边。

是不是很早以前就想试试来着？

夏杨偏过头，“凉不？”

宿野吸吸鼻子，“还行。”

仰着脸看雪花从夜空中飘落，不远处同学们的唠嗑声还听得见，却感觉无比宁静。

宋哲宁贱兮兮地打破了这短暂而悠长的宁静，俯身捧起一把雪，天女散花似的全扬在他俩脸上。

“哎呀你咋这么烦人！”夏杨扽长袖子把雪扑棱净。

“你俩隔这儿整啥浪漫呢？”

“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你有意见啊？”夏杨一跃而起，薅住宋哲宁的胳膊，想把他撂倒。

池照寒蹓跶过来加入战局，团了松松的雪球往他们那边儿扔，根本不瞄准，扔到谁算谁，宋哲宁得益于这种混乱，支巴了一阵儿，“你咋不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呢？”

“这不让你给搅和了吗？”夏杨伸腿给他绊倒，摁在地上，“小样儿，还能耐不？”

“官人贴得这么近，人家的心都慌了。”

“我靠我要吐了！”夏杨被火燎着一般弹开，才站稳又被雪糊了一脸，定睛一看罪魁祸首竟然是宿野，刚才还美个滋儿的躺地上看热闹，不知道啥时候起来的。

“行啊宿小野，学坏一哆嗦是吧？”夏杨一个箭步冲过去。

“我不是故意的！”宿野没跑几步就被追上，穿着羽绒服还是被弄得很痒，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我信你个大头鬼！”夏杨用手冰他脖颈儿，宿野招架不住又躲不了，索性拽着他一块儿往地上倒，夏杨顺势躺下，俩人打起了地面近身雪仗，一会儿我压上你一会儿你制住我，疯够了才停下，气喘吁吁地偏过头，对视一眼就止不住地嘎嘎乐。

不远处，池照寒和宋哲宁已经堆好了一排小雪人，宋哲宁正蹲着拍照。夏杨拉起宿野，掸掸雪凑过去，四个人拍了好多合影，等到保安大爷温和地过来提醒，他们和另外几伙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东北孩子，下雪有啥可稀罕的！”大爷慈祥地嫌弃着。

“明天就埋汰了啊！”夏杨十分真诚地回答。

他可太喜欢下雪了，虽然打打闹闹耽误了一会儿，且雪越来越大，他还是决定不坐公交，一路走回去，听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看路灯下细雪纷纷扬扬，时不时接一点儿雪在手心感受丝丝冰凉，又或者是观察羽绒服袖子上尚未融化的雪花……就算耳朵冻得发疼也值得。

到家的时候，父母正在厨房里忙活，暖黄色的灯光勾勒出他们的身影，玻璃拉门染上一层雾气，他换好衣服很快就能吃上热乎的鸡蛋糕儿和牛肉柿子汤。

这一刻，什么练习题，什么高考，都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幸福不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夏杨捧碗喝着暖胃又可口的汤，蓦地想起什么，心里一酸，回屋取来手机发了条短信。

“羽绒服记得烘干，放暖气边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