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上京城灿阳如火。

南境战事稍止，顾容回京述职。恰逢太后六十寿辰，宫中摆宴邀群臣共贺，朝臣携亲眷赴宴。

宴席过半，太后禾宜帝先后离去，殿中王侯官员们也终于放开，四下交谈畅饮，一时气氛热烈。

顾容接连应付好几位前来敬酒提前恭贺他击退平黎有功的大臣，几杯温酒下肚头已经开始昏沉。

他扶额闭眼假寐，总算没人继续打扰，却听得身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了。

他正纳闷又是个不长眼的，那人便开了口，似是对宫女说：“去备些解酒汤来。”

“是。”宫女领命而去，他睁开眼，心道罪过罪过，看向太子殿下那张绝艳秀美的脸，神色意外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景宥盯着他瞧，顿了顿，语气淡淡：“孤以为你醉了。”

“才饮几杯，算不得醉。”他摇头叹息：“旁人打着恭祝的旗号，不喝也说不过去。”

景宥蹙眉道：“以你如今的身份，若你不想何人敢强迫。”大燕唯一的异姓王，又手握重兵，所有朝臣都要敬他三分。

“我久居边关，本就与朝堂脱节，不宜再和他们起龃龉。”他轻轻一笑：“左右不过几杯酒，还能省去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

景宥觉得他那笑刺眼，垂眸抿了口杯中酒液，舌尖涩得发苦。

记忆里那个潇洒肆意的平怀王府小公子终究还是一步一步迈进了满是枷锁束缚的牢笼。

这时宫女端来了解酒汤，顾容语气轻快地道了句“还是殿下贴心”，没有半分扭捏地承了他的好意。凝滞的气氛渐渐缓和，他勾了勾唇，阴霾笼罩的心绪复归清明。

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

喝了解酒汤，顾容顿觉神清气爽，才想起来问他：“殿下可是有事寻我？”

皇子席位居左前首，太子更不必说，离他这还有些距离。

景宥神色微僵，说不出自己是看他似乎不适担心来瞧瞧，恰好耳边乐师奏得琴音悦耳欢快，便随口道：“孤记得你琴艺不错？”

顾容摆摆手，口吻坦率：“简单学过一些，勉强能听罢了。”

景宥道：“怎么会，听闻梁国夫人琴艺卓绝，想来你也是不差的。”

老平怀王妃梁国夫人魏氏出自江南文州，以紫竹琴闻名，文州子弟个个都琴技非凡，梁国夫人尤甚。

顾容哈哈笑道：“我这人好动，坐不住，我娘可没那耐心教我。”

王妃一开始确实是想好好教授他，奈何他实在静不下心来抱着琴枯坐几个时辰，折腾来折腾去弹得还不如他五岁的小表外甥女，无奈作罢。

不过她离世前，还是把自己从文州带的那把伴她一生的紫竹琴交到了顾容手上。

对此顾容很想跟他娘说这琴到我手上简直是暴殄天物，还不如一并陪葬了。

“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忽然想到什么，挑起眉：“殿下想学琴？”

景宥颔首，算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臣记得周太傅也弹得一手好琴，”顾容撑着下巴乐道：“殿下有现成的老师呀。”

“太傅只顾教授孤治国之道，旁的他才不管。”景宥一本正经道：“皇姑姑不是夸过你的琴艺么，孤觉得你就不错。”

“殿下难不成想让臣来——”答案显而易见，顾容顿时没了脾气，好笑道：“臣这半吊子水平，怎么教您啊。”

——

南方秋老虎的威力一向强悍，不过在教室外站了几分钟，额前碎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顾容听到那句话后就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几欲张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语言功能，明明用一句你们小孩子不懂的玩笑话就能带过，他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自顾家一夜倾倒，即便面对再汹涌再残酷的恶意和揣测，他也只能咬碎牙往下咽，耗费心力与他们虚与委蛇，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他爹从小教导他他却一直不肯听的“处事要圆滑”的规训。

后来死在鎏英殿前，他才明白皇权之下，再圆滑再小心，只要他姓顾，就一定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

没所谓么……他心下自嘲，确实没所谓。

林倩对他的恶意大多源于原主，在他看来仿佛稚子孩童的恶作剧，无关痛痒。

确实没所谓。

“旁人的看法太难左右了，”他摇了摇头，按在书脊上的手微微用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若一直在意，那要累死的。”

景涟低着头不做声，被揉皱的试卷一角却反映了他此刻心绪并不宁静。

“……但很少有人能做到你这样平静。”他说，俯视着楼下空荡荡的地面，眼神一片冰冷。

顾容笑意更浓：“接触的多了自然就习惯了。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从前为那些事生的气有多不值当。”

景涟终于转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才二十一岁，怎么一副阅尽千帆七老八十的样子。”

顾容喉头一哽，心说这小子说话还真让人不好接，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索性把洛晓迪的话搬来说教：“圈子里鱼龙混杂，不圆滑一点寸步难行。”

弹幕静了足足十秒，随后开始刷屏。

【活见鬼居然能从顾承容嘴里听到圆滑这俩字】

【我是没睡醒吗这什么科幻片】

【昔日超雄金盆洗手坐观音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谁还记得他曾经因为某演员不小心踩了他一脚在采访里疯狂给人穿小鞋】

【哈哈哈现在在这说什么不在意没所谓，大兄弟你是被夺舍了吗】

【有没有觉得自从上回进了医院这家伙就变得和善起来了】

【啧啧啧保准是新人设啊 这年头不是最流行情绪稳定二十四孝好男友】

【哥们曾经你一点不圆滑也在圈子里过得如鱼得水】

【没见过比他更装的了能不能赶紧让他滚啊】

【前面的不爱看可以左上角走的，没人逼你看啊】

【这么多直播间偏偏要来容容这刷存在感，该说不说你们黑子真jian呢】

弹幕很快又演变成了顾承容的粉黑大战，镜头里的两人已经结束讨论干起了自己的事。

下课铃打响，没几分钟，林倩抱着教案从教室前门出来，狠狠剜了他俩一眼，随后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回了办公室。

刚回到座位，陈铭就哇的一声给二人吓了一大跳，就见这二愣子手舞足蹈表情夸张：“牛哇牛哇，我宣布从今天起，容哥你就是我的大哥了！”

顾容有些好笑：“那以前是谁啊？”

“景涟呗，”林依依插话道：“他一天认一个大哥，谁给他作业抄谁就是大哥，做他大哥很廉价的，容哥你别信。”

“林依依你血口喷人！”陈铭义正辞严道：“我的大哥就两个好吧，虽然涟哥现在被踹第二了，但在我心里他们是并列的，一样都是好大哥！”

全班哄堂大笑，景涟垮着张扑克脸，嗓音凉凉：“谢邀，不太想收你这个小弟，你还是别并列了。哦，第二我也不想要。”

体委高威一边笑一边大声说：“又开始搞行为艺术了陈铭，这还录着呢，你小心别火了哈哈哈哈。”

教室后门框上的摄像头正正对着顾容的座位，包括他左右前的几桌同学，一周直播下来，弹幕都能叫出这几个人的名字了。

此刻直播间一片欢乐，都在说这小子是真搞笑。

顾容撑着脸乐不可支，终于知道陈铭和小冰块同桌为什么能玩到一块了。景涟这人也怪幽默的，对待熟悉的人和别人是两副面孔，看看上节课间过来试探的文艺委员，吓得说话都结巴。

“诶，你真不考虑一下文艺委员的邀请？”

景涟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挪回数学卷上：“不考虑。”

他啊了一声，很遗憾似的：“真可惜，我还想听听你弹琴呢。”

笔尖又是一顿，景涟转眼看着他：“你想听？”不等他点头，少年微微一笑：“行啊，那你也参加吧，反正你不是得完成节目组给的KPI吗，比起运动项目的比赛，文艺表演更适合你。”

顾容怀疑这小冰块在内涵自己体质差身板脆，虽然这确实是事实，让他去参加那些运动项目，是有点强人所难，所以他神色迟疑道：“文艺委员不是说你伴奏，找女生跳舞？我一个——”大男人加进去不是很奇怪。

况且他也不会跳啊。

“简单。”景涟合上笔盖，起身抬脚就往文艺委员的位子走过去，在她旁边说了什么。

声音不大距离又有点远，顾容没听清，只见文艺委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热切得教他浑身起鸡皮疙瘩，随后猛点了好几下头。

身量颀长的少年插着兜走回来，一脸的纯良，顾容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和警惕，问他：“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说，自古琴舞相和，古典舞每年都有班级跳一点新意也没有，不妨换一种——”他慢悠悠道：“我听我妹说过你在拍过的一部古装剧里跳过剑舞，就和她提议不需要别人了。我抚琴你舞剑，我们俩表演就够。”

逻辑通顺理由充分，顾容一时语塞，欲言又止片刻，无奈失笑：“先斩后奏被你玩明白了。”

网上说电视剧里很多桥段都是假的，原主那段古装剧的剑舞是不是他自己跳的存疑。

但也算是误打误撞，他这个千年前穿来的老古董，旁的才艺不会，刚刚好，剑舞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