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遥打点结束手上的工作，刚出市局，他再次拨通了宋南希的电话。

“喂，哥？”电话被接起。

“白莫芷现在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她妈妈今早也到医院了。”

没打算再多寒暄：“行，挂了……”路行遥准备切断电话。

宋南希却抢先插话道：“现在打电话来，不符合你工作狂的日常作风啊？什么情况？”

“被停职了。”路行遥坦然道。

“停职？！犯了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宋南希一旦嗅到新闻的味道，思维便格外发散：“难不成跟白莫芷有关？她真是嫌疑人？你包庇嫌疑人了？”

路行遥脑子里挂着许多事，现下没有心思与她争辩，径自切断通话，调转车头往华昱小区方向去了。

寒潮真的来了。康城市里，北风整日呼啸，却吹不散蒙灰的云层。日光破不开厚云，暖阳被隔绝天外。

宋南希在医院值班到深夜，路行遥的电话又来了：

“南希，白莫芷的家属还在医院吗？”

“听说傍晚的时候就离开医院了。”宋南希叹口气补充道：“你就放心吧，医护这边随时都盯着呢，你亲自送来的病人，谁敢懈怠？”

医院里的人都清楚，路行遥送来的，不是犯人，就是证人。无论如何，他们一定得保证将人全须全尾地交还到他手上。

“对了，她今晚转到普通看护病房了。”

“嗯，我一会儿到医院看看。”

宋南希瞄了眼时间：“这大半夜，你探个病，怎么跟做贼似的。”

“哪那么多废话。”路行遥没有出言解释。

“我今晚住医院，你下班自己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路行遥是为了避开白清，他们二人间的龃龉，得追溯到十年前。

当年，莫振洲的死因颇具争议，路行遥为此曾三番五次联系白清，追问莫振洲案件的相关细节。

丈夫去世本就悲痛，伤心处却被路行遥反复提起。终于，白清不胜其烦，将他所有联系方式通通拉黑。至此，他们十年间便再也没有联系。

///

路行遥在护士站停留了会儿，将白莫芷今天的情况细细查问了一遍。拐进走廊，他看到病房外靠墙站着一人。

“绮阳？你怎么来了？”

顾绮阳立马转过头来，站直了身体，却似乎没什么精神：

“头儿，我有事要交代。”

“现在吗？”

路行遥早间便注意到她状态不佳，如今要说的定不是好事。虽然心中颇不平静，但出于安慰，路行遥脸上挂着笑。

顾绮阳依旧一脸沉重道：“嗯，现在。”

看护病房的楼层里格外安静。

路行遥朝她招招手，道：“我们楼下说。”

住院部楼下的花园，在寒冬的深夜也人影幢幢，不时传出低声的交谈，或是轻泣。

二人并排坐在长凳上，顾绮阳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头儿，都是因为我，无辜的人枉死，白莫芷受伤，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因为我……”话未尽，她的呼吸已经变得痛苦起来。

路行遥不明就里，只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个被周达……”她像是不忍说出残忍的字眼：“那个流浪汉。周达把作案过程全部交代了。昨天早晨，他在郊区一个天桥底下，把流浪汉迷晕，放在小货车车厢里。紧接着，他就去了咖啡厅兼职……”

至此，路行遥已经明白过来，但他静静地听着。

顾绮阳哽咽道：

“也就、也就是说，昨天我检查车厢时，他就在里面！”她的情绪彻底溃堤，泪不断划过脸颊落下。

“他和我就隔三米的距离，只有三米的距离！我却，我没有发现……”

“而且周达事先已有计划。他看过天气预报，他以为会降温，他在浴缸里放满了冰块，他说尸体绝不会在当天被发现。如果昨天真的降温，如果冰块没有融化，如果尸体没有被发现……”她极快地说着，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绮阳，”路行遥沉声道：“没有那种如果。不要想象没有发生过的坏事。”

顾绮阳囫囵咽下一口气：

“那如果我再仔细一点，再多留个心眼，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路行遥苦笑道：“我昨天也想过，如果我没有选择释放周达，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顾绮阳像受到震动似的呆住了。

她侧头看着路行遥，却见他的脸上云淡风轻。

“但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和身边所有人相互连接、相互影响。任何一件事的结果，都不是因一个人的选择、一个人的举动导致。不要把全部的错误揽在自己身上。”

话毕，路行遥脸上突然露出鼓励的笑，情绪高昂道：

“这一切明明都是周达的错！与其自责，不如把过错都推到周达身上！”他拍拍大腿：“然后拼命努力地搜集证据，一定要让他得到应得的惩罚！”

顾绮阳一时怔住，随即又掩面失笑。混蛋工作狂……她不禁腹诽。

“谢谢，”顾绮阳一面擦泪道：“头儿，韩督真打算让你停职那么久吗？要不我们去求求情？”

路行遥双手撑在身后，仰天叹气，道：“不用，我正好休息一段时间，一年多没好好休息过了。大筹带队也不比我差，毕竟大家都很努力，很优秀。真是个好队伍……”

路行遥的声音低下去，顾绮阳没有听清：“头儿你说什么？”

“有点冷啊，又降温了。忙过这段时间，大家到我家吃火锅怎么样？”

“嗯？……嗯！”

///

白莫芷始终没有苏醒，像被静止在时间中。

但时间却在如常流逝。因此，路行遥也如常被时间的浪流裹挟着，不断奔波。只是他的时间原点，从工作变成了白莫芷。

白清每天日间在医院，路行遥便在一大早离开医院。

没有工作可做的一天中，他有时回到华昱小区，在重新动工装修的房子里当监工；有时回家与刘姨赵叔一同做饭，或向他们请教园艺知识；有时“非法入侵”白莫芷的家，用学来的园艺知识打理她阳台的盆栽……

路行遥会在傍晚时回到医院，有时在白莫芷的病床旁待一晚；有时蹭到VIP休息室里睡一晚；有时在花园与病房间来来回回走一晚。

来访医院的人不少，有探望白莫芷的，也有来找他的。

林熠常在工作结束后来，那会儿已经是半夜了。他不敢同路行遥搭话，怕自己中圈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我现在停职中，再问你案件相关的事情，就是非法审讯了。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林熠犹豫会儿，问：“你为什么每天都待在医院？”

“……其实，我没资格在这里对吗？”路行遥苦涩道。

“她会希望你在这里的。”

“是吗？怎么呢？”

“嗯。有些事，还是您问她本人比较合适。”

是前时展科说过的话，林熠剔掉了原先语义里的尖刺，使它听起来带着别的意味。

展科在一个雨天刚入夜的时候来过一次，说来看看白莫芷活过来没有。

路行遥忍着火气和他聊了会儿天，得知他已经和父亲决裂，自己在北侯巷开了个什么公司。

大筹私下里来过两三回，除了看望白莫芷，还向路行遥告知了案件进展。

宋南希时常借着工作的由头来，谈些家里的事情。

“哥，你今天也不回家吗？我打算在家过生日。”

“不回，礼物……等到圣诞一起补给你。”

“这里医护们随时都在，没有问题的，你回家休息一晚吧。爸妈整天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跟他们说我没事，过两天就回家。”

“又是过两天……”宋南希撇撇嘴。

“你不用太担心，她会醒的，一切指标都很好，只是还需要休息恢复。”

“我知道。”

甚至路行遥的父母也来问候过两次。

但路行遥始终觉得冷清。是啊，毕竟是在医院嘛。

于是他回到吵吵嚷嚷的家里吃饭；在热火朝天的装修现场监工；帮忙打理隔壁阳台蓬勃的植物……

但他还觉得冷清。

路行遥开始想念阳台的晨光、晒醒的泥土、铃兰的淡香、绚丽的舞台，她在聚光灯下自由舒展的笑脸。

十二月转眼已至下旬。

圣诞季里，医院的花园中摆出各色装饰，张挂着金银色彩灯，入夜后格外温馨。

傍晚时分，空中竟然飘起细雪，这是康城市今年冬天的初雪。

路行遥站在病房窗边，看着花园中彩灯逐渐亮起，雪花飘飘悠悠，在灯下舞动。

圣诞精灵，他没由来地想。

儿童病房那面，有孩子的家属扮了圣诞老人，正与孩子们合照。

一幅热闹可爱的图景，唤醒了路行遥尘封的记忆。外祖父还没卸任院长时，也曾在医院花园中扮过圣诞老人，那时他才四五岁，也和圣诞老人拍过照。他露出怀念的笑，却又转瞬觉出些酸涩。

“路行遥……你也来了吗……”

一阵虚弱的气声，隐约飘进路行遥的耳朵。他不敢相信，但下意识回头看向病床。

白莫芷苍白地陷在床里，与过去一个月里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路行遥失望苦笑。

突然，她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从喉咙里发出竭力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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