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排就绪,陆灼先行独自去了客栈。
阿康有饭吃有衣穿,又一连休养了多日,面色已渐渐恢复了红润,望见陆灼来,他很是高兴。
简单问询了几句阿康的近况,陆灼没再多言,问青松是否将带来的画像展开来与他看过。
“你可认识那画上的人?”
画中的人眉目俊朗,服彩鲜明,芝兰玉树,贵不可言。
阿康不敢枉言,拜托青松持画,他复又端详了一会儿,眉眼间疑惑重重。
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即使眉眼肖似,他亦不敢将其与自家脸有残疤,腿瘸指粗,伤痕累累的姐夫相提并论。
“这……”阿康欲言又止。
陆灼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迟疑。
怕说出画中人的身份会惊到了阿康,陆灼轻缓了声音问他道
“他可是你口中重病难医的姐夫吗?!”
见阿康眼睛乱瞟,根本不敢答言,陆灼蹲下身,直视着小少年的眼睛。
“阿康,画中之人实为我的一位故友,他离家多年,父母亲人都很想念他,你那玉璧实在像是他的物件儿,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阿康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这…位…我姐夫真是先生的故友?!”
他声音欣喜难抑,救了他命的先生竟是姐夫的故友,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先生一定会不负他所托,将姐夫医好的。
阿康兀自高兴,岂不知他这番话对陆灼而言,重如千钧。
太子竟然真的还活着。
陆灼陡然觉得,此去蕲城,行事必要处处当心才行。
事不宜迟,叮嘱了青松着人将阿康好生看顾,陆灼第一时间赶去接了舒月,带着她重上了一趟霁霞山。
有乌雪引路,这次上山倒也不十分困难
舒月彼时才头一遭见到了传闻中医术神乎其神的医仙暮渊。
只是眼前的人不似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道骨仙风,反而极是朴实无华,与其说是医仙,其形容更似一位生活在乡村的平凡老人。
暮渊大雪天也只着了一袭灰布麻衣,头发仅用一半旧的粗木条子挽起来,头戴着一灰黄的碎了边的斗笠,手里用粗树枝子串了两尾鲜鱼,裤腿儿也半挽着,草鞋上沾了几许泥点,看样子是刚从溪边钓了鱼来的。
“安小子!”一抬眼望见陆灼长身玉立在前,暮渊先一步嘿嘿笑起来“你小子好口福,我这才寻了两杆子小鱼儿来,你便闻着味来了?”
说罢便扯着陆灼的手将其往屋里带:“你又空手来的?!好歹也是个侯爷,鱼自是没老头子我亲手钓得新鲜,但怎么连烧鸡也不给我带一只来?真真是抠门儿得要命。”
“师父……”陆灼一时叫他说得分外赧然,复又望向舒月,不由得涨红了脸。
“这我还带了人来呢。”
暮渊这才发现,他抠门儿徒弟的背后,还站着一位形容干练的姑娘家。
因是上了山,舒月故意舍了式样繁复的锦袄衣裙,卸了钗环,头发也用银丝镶玉珠的发箍高高束成一束,整个人看上去分外飒爽干练。
暮渊抚了抚全白的胡须,上下打量了一眼舒月,瞧着她气色不像身体有异的样子,便转了回头看向自己的徒弟
“这位是……你之前说过的……你那被人下过毒的病弱媳妇儿?!”
一番话说得舒月的脸也红了,强自稳了稳心神,她上前去,恭恭敬敬地道
“还未当面谢过医仙前辈同释月师姐上次解毒救命之恩,舒月这厢有礼了。”
她把带来的两小坛父亲藏于酒窖之中的梨花白取了出来。
“安小子,不是我说,”暮渊抬脚轻踹了自家徒儿一脚,“你这媳妇儿可比你这个臭小子会做事儿。”
“什么这厢那厢有礼没礼的。”瞧见两个小小的酒坛,暮渊朝舒月嘿嘿笑“老头子最烦酸腐的文人士子那一套”眼珠转了转儿,暮渊又道
“会做鱼否?老头子我旁的东西啥都不好,一好酒,二就是好吃。”
舒月赧然,她倒是不会做鱼吃。
“好啦师父就是跟你们开玩笑呢”正当舒月犹疑之时,释月自屋中出来,笑眼弯弯地望向陆灼同舒月,一面又自暮渊手中接过了鱼串儿,自顾自提着鱼去了屋外的小厨房,示意无措的舒月提着小酒随她来。
暮渊见徒儿红着脸被自己说懵,忙让了人进屋里去。
粗陶土烧制的茶壶滚了二滚,暮渊老神在在地盘腿做在木头方小几的一侧,陆灼见了,忙规规矩矩地为其斟了茶。
暮渊呷了一口茶,方开口问陆灼
“你这小子整日忙得很,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寻我何事?”
陆灼素知他师父这人的性子,为人心慈却遇事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也最讨厌别人说话做事拐弯抹角。
于是,陆灼也开门见山,把阿康和当朝太子的相遇并且太子还活着的事实告知了暮渊。
与他所预料的一样,暮渊大惊。
“我不会同你下山,你也不许去淌这趟浑水!”
沉吟良久,暮渊同陆灼道。
因陆灼的父亲陆威当年沉疴积身,余毒侵体,早已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暮渊没能够救下陆威,这对于暮渊而言,是他数十年从医生涯中最难以忘却的,沉痛的事。
他对不起对他有着期望的陆家众人,更对不起陆威,但令暮渊没想到的是,彼时已得知结果的陆威非但没有怪他,反而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陆少安交给了他。
“为国征战陆某无悔,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这孩子再走我的老路了。”
陆威的心愿极其简单朴实,他只愿他的儿子能够平平安安便罢了,其余都不重要。
奈何陆灼这小子骨子里带着陆家人的血性,对医道的喜爱完全比不上对家门荣耀的渴求,于是暮渊只堪堪教了陆灼一些战场之上,避毒保命的法子,其余的对他没有苛求。
但没有苛求是一回事,陆少安在他眼皮子底下跳进火坑又是另一回事。
他闲云野鹤,不屑官场的争斗,却也知道,太子若殒命,多的是盯着那个位置的人。
若太子真若陆灼所说,重伤将死,他救不救得了太子是一回事,陆灼若是救了太子,便是将自己置于那漩涡之中了。
想起他昔日对陆威的承诺,暮渊别过头去,十分不赞成安小子的做法。
岂料陆灼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你喜欢那个丫头吧?你自己跳火坑也罢了,那丫头也要随你一起跳火坑吗?”
叹了一口气,暮渊只能拿舒月来劝自己倔强的徒儿。
“舒月愿意同徒儿来此,便也是与徒儿同样的想头。”
“太子受害,重病将死,传他身故定为有心之人的奸计,徒儿身有官位,食国之俸碌,安能看奸人得逞,太子受害?”
陆灼这边说的义正辞严,暮渊却急急冲他摆手
“我老头子就是一个行医的,并不懂你们什么家国荣辱,天下大义,我老头子就明说了,不愿意去就是不愿意去。”
暮渊也是个性子极为倔强的老头,说定了事,轻易再难有转寰。
一时空气陷入凝滞。
舒月同释月掀了帘进来,放下食盒便往桌上摆放,看见师父脸色不对,自家师弟亦是一副臭脸,释月清咳了几声,暮渊胡子翘了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吃,便把事情讲了一遍,叫她和舒月来评理。
医仙长辈一腔拳拳爱徒之心,舒月闻之亦动容,但是……
她深吸一口气,从容向暮渊行了一礼
“师父从医,自是知晓那医者仁心之含义,若然师父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那人并非重伤的太子,而只是个普通人,师傅也可以轻易说,不救吗?”
“这……”暮渊噎住,到嘴的红烧鱼也不香了。
思索良久,他仰头闷了一口酒。
“救可以,但是救完你们不能再襄助他别的事。”
见师父松口,陆灼欣然应下
深陷村落那般久,如若那太子早没了以往的心气,只想安然平凡度日,那陆灼便也不会陷入险境中去。
暮渊暗暗沉思后,点了点头。
同师父谈妥,辞别释月,陆灼一行返回客栈接应上阿康同青松,匆匆往阿康的故乡行去。
依着之前的想头,在到达阿康的故乡蕲城之前,为防人起疑,他们还要先去陵城陆氏祖宅应个卯。
傍晚临窗响了几声鸟鸣,纪承钧懒懒打了个哈欠,就着床畔侍女的手披上了寝衣。
崇熙帝自重阳夜宴一事之后便不甚喜他,冷落了玉贵妃和妹妹不说,将他目下所承的大部分差事都转头交给了贵人所出的身份低微的祁王纪承锡去办,纪承钧没了差事,看祁王又不甚顺眼,日日在府饮酒的同时倒也暗暗憋着一口气,现下想起此事,便蓦地砸了侍女递到他手中的茶盏。
他倒是要看看,陆少安同孟家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梅青是个不中用的,跟着个现如今整日在家带孩子的孟若云,蠢的一点消息都递不出来。
他沉下心来想着,忽然又想起,那日宫中廊下,纪明姝同他说的话。
正巧鸦青带着人在门外求见,纪承钧挥手让一众侍女都退了下去,摇着折扇,开口问鸦青
“他们的行踪可查到了?有无什么不妥?”
鸦青躬身跪地:“如爷所料,陆小侯爷他们的行迹确有可疑之处。”
纪承钧拿扇子的手一顿,又听鸦青道
“若说只是为孟二姑娘复诊中毒之事,从霁霞山赶往陵城陆宅之时,他们带上了暮渊大人。”
既然给舒月只是复诊,又何必真的劳动暮渊下山?
真要救的,恐怕另有其人。
扇子一合,纪承钧道“悄悄派人继续跟着他们,待看清他们所救的是谁,抓准时机结果了他。”
微一沉吟,他又补充道:“记得知会公主一声。”
如此行事,便是日后此事有了疏漏,他倒也可以推到妹妹纪明姝身上,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