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一天的清晨，完完全全被寂静占领，没有半点声响，寂寥无人的空，让浅眠的灵魂产生安息的错觉，面前仿佛是一层朦胧的白雾，在遮盖着些什么，伸手想要掀开它之后的神秘，却不小心拨开了睡梦，睁开了双眼。

不带半点温度的光亮透过窗纱，这是裴钦来到地府的第一个星期。

他原先人生在世之际，也曾想象过死后的情形，是灵魂直入阎罗殿，睁眼就是牛头马面，高台上坐有一位冥官一通指出自己在人间的功德与罪责，判出个好坏就丢到各个投胎路前往往生，或是古朴的街上，身处充斥着众多牛鬼蛇神、残破鬼魂、冥火魂灯的鬼城，又或是一条河上一座桥，踏上便是只去不回，桥头还有一位发汤的老人，但再怎么想都离不开幽暗、鬼怪、恐怖之类的印象，怎么想也没想到，这阴曹地府居然还能称得上一句地下人间。

裴钦死那天一大早，屋外行人车声接连不断，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空尽泛灰白，空气潮湿微凉，在一个夏天，这样的天气预示着风雨欲来。这是他高考放假后的第一天，他还躺在床上，享受睡到自然醒的惬意。

父亲一个电话打来，让半睡半醒间的他彻底清醒过来，原来是母亲今天又忘记带手机了，这位在工作上总是严谨仔细的女士总是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粗心大意，而裴钦也早就习惯了帮她从家里带各种东西到她的公司或是主街路口的转角，父亲总把车停在那里等他，但这次，不同往常的平静，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的直觉就告诉了他——今天便是他的死期。

而裴钦在直觉方面从未出错，他知道这次也不例外，却也只停顿了一瞬就抬脚继续出了这个家门。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死亡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了，不管出不出门，他都会死，那还是给妈妈送一下手机吧，反正这个手机还是会送到她手里的。

为什么裴钦这么笃定，都是因为他这莫名准确的直觉，像是一种感应，从小不管是什么考试只要心中犹豫一下，就会有直觉，也就是不带半点思考地感觉出正确的答案是什么，亲朋好友通常把他的这种直觉叫做运气。

本来这都没什么，直到他八岁那年，他走进了一家彩票店……他拿纸笔在那里写了半天，确定了一组数字，让他母亲按那个号码买了一张彩票，六红一蓝全中，那次的奖池高至2亿，甚至有记者说要来采访他们，吓得他们赶紧搬走，换了个城市生活。

也是这时家里人才开始正式重视起他的这份运气，他们知道这是没法说清楚的东西，但自那天起，他们重视起了他的话，可能也有着对裴钦的信任，更多的是对这份神秘力量的敬畏。

这种说不清的直觉近乎贯穿着他的一生，所以在此时他无比地确定自己的死期将要来临，无法避免。

所以裴钦还是出了门，按照以往的速度跑到小区外的主路转角处找到了父亲的车，将手机交给了妈妈，早晨的微风吹动头顶的树叶，在车子行驶后，留下沙沙作响的声音。

之后，经过漫长的96秒的等待，斑马线的绿灯亮起，凉风吹过，片片树叶飘落，还没朝前走几步，一串响亮到刺耳的鸣笛，突兀地出现在裴钦的右边，以一种极其强势的音量穿过他的耳膜。

这辆车毫无预兆地失了控，直直地冲着他驶来，带落许多树叶。裴钦没有回头去看，只拼了命地向前冲去，可那辆车好像盯上了他一般，在离他原先站着的地方不过五米的时候打滑了，再次正对上他的方向，裴钦感应到了，脚步刹停，迅速回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再一次地输给了命运。

就这样一辆不受控制又飞速转弯的车就这样带走了他的生命，死期已至。

下一秒，裴钦就完全失去了意识，灵魂脱壳，完全没有知觉，就像夜晚沉睡时那样，一切停止，可能也就是一场梦的时间，眼前好像有淡淡蓝光亮起，晃醒了裴钦那轻松到恍若新生的灵魂，“裴先生，您好，这里是无常10331，您也可以叫我冥灯，现在将由我为您领路。”

裴钦一睁开眼就是一个身边晕染着蓝色光芒的“人”，他直觉这是一只鬼，但他又确实长着一副人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胳膊两条腿。除了是悬在半空的，和一个人没什么区别，等等悬着，视线下移，裴钦突然发现，他也是悬在半空的，哦，对，自己已经死了来着，现在这是两只鬼在对话。而面前这只鬼的身后还有着几个飘着的鬼魂，也是刚死之人。

裴钦抬头看向这位无常10331，不知为何，他老觉得眼前这张粗犷的脸，再加上这个场景有些莫名的熟悉。他不曾产生过错觉，便以为，上一世见过他，暗叹一句缘分道：“10331您好，麻烦了，请带路吧。”

10331戴上了自己身上黑袍的兜帽，黑袍也发着蓝光，一戴上，遮住了他的整张脸，从兜帽的漆黑里传出声音：“你可以叫我331，大家都跟紧我，往这边走。”

一路上都是雾气，四周除了10331身上晕染的蓝光，不再有半分光亮，可见视野范围不超三米，难怪是冥灯。

可能是刚认识，都不怎么熟悉，走在路上没人说话，黑暗的环境再加上这名鬼差身上的光，显得莫名恐怖。

环境过于安静是没法给人安全感的，这种时候总会有人选择打破这潭死水。队伍前端的一名女生突然出声：“331……哥……你说你是无常，那不都是黑白无常吗？怎么来的就你一个？还一下子接我们这么多人，你们地府是差人吗？”

10331像是有些惊讶有人会与他攀谈，回头确认了一下声音的来源确实是个人，“你是在问我吗？……嗯，我算是黑无常，白无常今天不上班，你们这是十个鬼落在了同一个地方，就一起接了，但一般来说，一个地点不会一次来这么多人的······但确实，最近死的人有点太多了，现在冥府是比较缺人。”

这个女生见可以自然交流，刚刚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你是鬼差，那你岂不是已经在这已经很久了？”

“嗯，我来的比较早，差不多已经有三千年了吧。”两千九百一十三年。

她见这人并不反感她的问题，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两句寒暄之后，便同这名鬼差打听起消息来：“那地府现在还招人吗？我也不是很想投胎。”

10331点头，帽檐上下飘动，显然他十分能理解这个想法：“是在招人，但是你才刚来是没有资格参加考核的。还得待个一年左右才可以，而且还不一定能考上······但是你现在也不能投胎，所以也不会有投胎这方面的困扰。”

同路的一名大叔一听这话突然激动起来，道：“不能投胎！？为什么？那我这些年积德行善岂不是毫无意义了？为什么不能投胎？！”

飘着的10331也只是被这几声大嗓门吼得移开了一些，但还是在向前行进，语气丝毫未变的回答道：“现在这个形势你们不应该也知道吗？死的人倒还是那么多，出生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畜生道需求相对多一点，现在人间都乐意整点养殖业嘛，但是每天死的动物也不少。”

“但是很少有人自愿去当畜生的，一般都是被抓过去的被下放到畜生道的。再说还有兽魂修炼够了，晋升为人魂的还得先投胎，你们现在还没有投胎做人的资格。”

大叔直接把脸都气红了：“那这个资格要怎么才能获得？我投个胎还要考试不成？”

10331仍旧耐心回复：“要去解怨，为冥界社会做出贡献，获得积分，按照每年的积分指标再看你有没有资格投胎，考取冥府编制也是要看积分的······你们一会到死亡登记处就知道了。”

女孩再次出声：“我们现在这是要去阎王殿吗？”

说多也无益，10331回她：“到了你们就知道了。我只负责接人，不负责这些。记得记好看好自己死亡时的城市名。”

那个大叔觉得这位引魂无常十分敷衍，心里不服气，“什么叫你只负责接人，你们不应该是属于地府的公务员吗？那不是一样要为人民服务吗？问你两个问题都不行！拽什么啊——啊——”

他话还没说完，10331长袖一挥，那人的灵魂就着起火来，不多时惨叫挣扎的动静也没了。现在好了，别说投胎了，他连灵魂都没留下。他们剩下的人跟着331的身后一直都没停下，只默默离331远了一些，但331也没再开口说些什么，可能是对他们这些人，他根本无需解释。

331没说，但裴钦的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去阎王殿，是去一座新的“城市”。

果不其然，在10331的带领下，经过一段迷雾笼罩了宽阔平路，渐渐有了光亮，再穿过一座一看年代就很久远的通天城门，他们十一个人来到了一座现代建筑的楼前，一楼牌匾上写了几个大字——死亡登记处。

刚走进来，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大概是因为这里有点像一个巨大的火车站售票处，分了九楼，排了差不多几百个登记处，在他的身后还有无数的鬼陆续进来，按照死亡地点被带到不同的登记点进行登记。

将他们这几个人带到地方后，331让他们自己找地方登记一下，自己就走了。

裴钦是在C城死亡的，在九楼登记，这个登记口异常好找，因为它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其他登记口大都排着长队，而这C城登记口只有一个人还在办事窗前站着，裴钦走过去刚排上队，上一个就结束了，正好到他。

走上前，这又是一个发着光的鬼，她扭头看向裴钦询问：“无常14124为您服务，请问您的姓名，国籍，身份证号码，死亡时间分别是？”

为了方便管理，冥府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开始给鬼魂颁发冥证了。现在就是在记录身份，制作冥证的时候，在这里你甚至可能会见到一些许久未见或者从未见过的亲人。

这个鬼差也穿着那件黑色斗篷，同样看不见脸，但这不影响他礼貌问好：“14124您好，我叫裴钦······”

14124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操作着冥界的电脑，很快建立了裴钦的个人档案：“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您的资料，现在暂时还没有看到有您的长辈提交的关于你的死亡信息，也可能是您现在在冥界没有亲人了，这暂时还没法确定，但有消息我们会立即联系您的，给您这个，这是您的冥界身份证，您的户籍所在地是冥府2区，散户，这上面有您的身份号码，轻易不要告诉其他人······好的，现在要核对一下您的生前状况······好了，如果这些功德您都确认无误并且没有补充的情况下，请仔细阅读这份免责书，并在上面签字画押。”

这个身份证是一张黄符的样子，接过就变成了一张硬卡，黄底褐字，而这个免责书，其实就是确认生前的功德已经确认无误，以后有任何问题都与冥府无关的免责协议。只是看了两眼，他就拿起一旁的黑色签字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拿起右手边的红泥，按下了手印。

手指按上纸面那一瞬，一阵灵魂波动，裴钦凝神一看，刚才黑色的字迹被流动起来的红色印泥覆盖，整体变成了红色的签名，这是灵魂高度的签订契约，一旦违背，当场魂散。

14124当场将签订好的免责书变成两份，双方各持一份，非常严谨。但事情还没结束，14124再次开口：“您的冥界积分是43，提醒您一下，每月十五管理局会自动扣除您十个积分点的暂居消耗，从下月开始，如果在十五那天积分归零了，会被抓去畜生道轮回百年哦。”

“已为您在天地银行开通账号，您拿好，这是您的银行卡，每月可以领430冥币，会直接打入您的卡中······最近的房屋比较紧张，只有西郊小区的22号楼36层还有空闲，就给您安排在那里了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14124道：“当然房屋不是免费的，一个月800，您是刚来的前三个月有补助，入住打三折，是240冥币······您等一下，现在同一栋楼的21层有一间空闲，比36层的多了一个阳台，就是贵了400冥币，打折后也就是一个月400冥币，请问您选哪个？”

于是，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星期的裴钦正靠在阳台上摇椅中晒太阳，说这是太阳其实不太准确，因为那不是太阳，只是火德星君带来冥界的一件发光法器而已，而对于现在每月300的房租，以及卡里仅剩30的余额，裴钦现在最要紧的是赚钱。

其实在他选择这间房子之后，14124就告诉了他，在南边有比较低廉的房屋，而且现在他是鬼，飘在大街上也没事的，只是晚上有宵禁，会将他们那些飘着没处待的人集中在一个地方让他们休息而已。

还有就是飘久了魂力会弱，只能走路了而已。反正又不会累，如果不是有家庭，一般对房子都是可有可无的。

但是直觉告诉他，住四百这个吧，这个比较合适，也不知道是在合适什么。现在只能看看要怎么在这冥界赚钱了。

但他现在在这里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而自己对这个地方又不甚了解，连积分怎么获取都不知道。只能先熟悉熟悉环境了，于是，这一个星期，他去了2区南边的人群聚集地，看到了它的旁边就是三区，两地之间隔着一条忘川；又去了北边的广场，看到了冥府办公主楼和社会服务中心，知道了积分获取方式；又去了东边，看到了几条商业街，或者说整个东边都是一个商业区。

其实逛着不难发现，这冥界的一切东西都与那个积分有关，积分足够多，你甚至可以选好你下一世的大富大贵。

北边广场上有座建筑，站在它的脚下仰视，它像一条没有扶手的旋转天梯，只是切断了阶梯间的连接，离得远了看起来，又像是一座电视塔，只不过它的头顶不是一根细长的避雷针，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悬空环绕式的显示屏，上面显示的都是全区积分榜的前十名，而每到一个时辰的正刻，这座“电视塔”的每一个阶梯就会出现全区积分榜前一千的姓名以及对应的积分，仅存在一刻钟，

其中还有些人的背景会是不同的颜色和图案，例如红底白色的禁止图案，裴钦猜测，这是死亡标记，标记这个在榜的人在这一分钟内已经去投胎了。当然，这是个错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