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靠着宫殿扭曲的兽首，背对那被倒吊起来的羸弱牲畜时，对方仍悬吊在地裂中涌出的岩浆河上，备受熏烤。

“感觉怎样，涅迦尔？”

除了细弱的呜咽外，他没有听到更多的回答经由罡风传来。

不过，这句话本来就不是一段问句。

“‘我不管他怎么说，他大可在地狱里当个称王称霸的跳梁小丑，他大可发誓复仇气到满面青紫——不过，康斯坦丁会是涅迦尔的战利品。’”

他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那被倒吊东西的壮言，说出这话的恶魔昨日仿佛还披章带桂，今时就变作了无数被滚滚推去的浪潮其一。地狱历久弥新，地狱也从不遗忘，而他总是隔墙有耳。字面意义上的耳朵。

“如今，地狱属于我，它是我的耳朵，我的手脚，每一条岩浆冒泡鼓动都要听从我的命令，这就是我的力量。那么，告诉我，涅迦尔...”

“当回凡人的感觉如何？”

飞蝗的尖鳌从肋骨支出的人体上撕咬下皮肉，一半仿佛被碾过的稀烂肩肘还在滴露血水，孱弱东西奋力将脖颈从绳索上拧动，翻白的眼球几近从目眶之中脱落出来。

欣赏了几个来回的濒死抽搐之后，这份单薄的愉悦也很快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施与的评价不由得变得更刻薄，“你花了一万年才变成魔鬼，小男巫，而有人只用一瞬间就把你打回原形。”

卡死的声带令它只能发出吱唔的叫声，不知道是在反驳还是赞同。他无心知晓，只把它们当做呻|吟抛在脑后。

他大步走向行宫的阶梯，蝗虫群卷伴着骨灰从锋利的平原顶上掠过，时而变化成两眼一口的图案，时而塌缩成罪人的呐喊。他对这往日美景熟视无睹，越往上走，有些回忆就越折磨他——关于一些欺骗，嘲笑，践踏。

他的敌人，他的对手，折辱了他的骄傲却仍在人间潇洒的，他自己的那个魔鬼

——康斯坦丁。

对他报复的计划已经成为这段时间义不容辞的使命。但是万物皆流，万物皆变，因一些一时兴起的小兴趣，初堕者准备再筹划一段时间，也许不久之后，在他与那驱魔人的双重努力下，他能将整个地狱展示在康斯坦丁的面前。

以一种黑暗宿命，绝对有死亡创造力的方式，让对方在被拖下地狱时也尚带着一路尖叫，让他在被大卸八块挂上冥府之墙后仍悔恨绝望。

他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你看，毕竟在路西法堕落，落在最底层的时候...

那儿已经有人了。

——

驱魔人进入灵薄狱的时候，他平行世界的同位体正端庄的坐在咸水里。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披着好消息壳子的坏消息，你想先听一听哪个？”

“好壳子的那个坏的。”

自从得知了费蒂尔斯弑父杀母的“光荣事迹”后，约卡姆西兹的态度第一次重回这样的平和。

这似乎有些出乎他邪恶同位体的预料。

在一秒的沉静后，费蒂尔斯才重新开口。声音也随之变得更加温缓自持，“涅迦尔放弃了对你灵魂的所有权，你不再是一个卑贱恶魔的奴隶了。”

嗯哼，这是个好壳子。

“坏消息呢？”

“你灵魂的主权被转移给了另一个存在，牠比涅迦尔更聪明，更强大，岁月也更悠久——初堕者，有史以来第一个堕落的生物，据说他降到地狱的时候，那里还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个荒芜一片的大火坑。而自从地狱之主离开他的高位后，初堕者便与另外双王共同执掌地狱的权柄。”费蒂尔斯总结道，“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物。想要从他的手中要回你的契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看着约卡姆的脸上少见露出的苦闷的神情，又示意他看向徐徐向前漫延的水纹，灵魂在听从他主子的命令离开后，水底早就空无一物，“不过也不全都是坏消息。至少现在，你不需要再为外溢的力量而发愁了，影响你能力稳定的事物已经被带离。”

“被谁？”

“大概是初堕者。”

驱魔人发出一声泄气般的呻吟，“我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吗，你说的那个大存在带走了一个和我分享一样能力的我，没有独立的人格，依言听从命令，你知道这意味着它能惹出多少事吗？”

“就是这个道理。”费蒂尔斯点了点头，平静的赞同了他的观点，“但你又能重新得到这份完整的自己——只属于自己的自己。你可以再次选择控制，约束，剥夺，或者发展自身。”他说，“没什么比这更宝贵的了。我的兄弟，所以这是个好消息。”

“而且我也在这里。”

.

我注视了费蒂尔斯一会儿，他也回视着我，那张相似的脸上总也没有太多喜怒哀乐的情绪，我的这个邪恶同位体总是谈谈的，用一种超越了时光洪流的平静去应对与日改变的万事万物。他总令我想到我的父亲，想到父亲也用一样平静而温和神情，轻声的诫告，“愤怒让人变成兽。”

如果在茫茫的多元中，有一个人真的将父亲的言行塑成了自己由内而外的灵魂的话，我想他就是费蒂尔斯。我无法完整的描绘出我的父亲，我也总看不明白他。

他想杀我，这点毋庸置疑。但他想帮我，并且也表现诚恳。他弑父杀母之事已经足够证据确凿，但他又没有对我，对我的世界做出任何一件无法挽回的恶事。

除了格格安塔...

我必须得问一问格格安塔。

如果我听从费蒂尔斯的解释，就说明我还对他心怀希望，但是解释过后呢？如果格格安塔的现状是我希望听到的那样，我会真的原谅费蒂尔斯，与他达成和解甚至于合作吗？

得了吧。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说，你打心里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没在迷幻剂的幻觉中看到他的冷酷恶行吗？没有什么存在什么预兆已经提前警示过你了吗？你敢说你根本不在意他曾杀死过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是披着厌恶疏离的外衣，在深深的畏惧着他吗？

好吧，别笑了，我的确怕费蒂尔斯，这和我画的法阵总是奇丑无比一样，都是个事实，我从不羞于承认这一点。

但是承认和克服是两码事。

费蒂尔斯非人的聪明劲几乎就要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了，一般人还好，当这个人就是另一个我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恐惧着这种我缺少，而他又太多的东西，就像人类害怕人工智能和猩猩狒狒一样。

事实如此，话虽如此，我还是得问一问格格安塔，至少先让我放下心来，别在往后去干一些紧急跨宇宙救援却正好赶上人吃晚饭的尴尬事。

.

这些念头仅是转瞬即逝，而现实就是——我想问，所以我问了。

我问，“格格安塔呢？他还好吗？你有像之前我跑的时候威胁我要把他献祭了吗？”

费蒂尔斯侧了侧头，好像有些不明白话题是怎么突然从‘我在这里’转换成‘你拿来威胁我的事真做了吗’，但他照例只是停顿了一下，就接着自然的给出了回答，“没有，我不会伤害我的兄弟。”

“他还好好的？还被关在你的房子里吗？”

“我拜托了一个朋友照顾他，他的家园更大，甚至可以提供让巨人奔跑的空地。”

“四肢完好，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大面积外伤？”

“... ...”

...该死，费蒂尔斯又开始用那种目光*看我了。

“没有。”他的态度仍然得体，见到驱魔人沉默，甚至主动的给出了这些问题最终指向的结果，“那么我大胆猜测，我们之间的合作已具备一个初步的基础？”

“大概吧。”妥协总是一个一退再退的过程，在初堕者捏着他的灵魂的现状下，驱魔人急需能施以援手的搭档，因此，他还是松了口，问出了一项合作达成前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能给我什么？我对你又能达成什么助益呢？”

“我可以教导你，丰沛的天赋需要足够的技巧去使用和发挥，虽然我自身没有实践的机会，但是至少理论充足。另外，对付一些难以战胜的存在，我有杀死他们的谋划与耐心。”就像他当初杀死自己的父亲一样，凡人的智慧。

而约卡姆需要做的，则只有：

“你要确保你找到那个灵魂之后，无论祂做出何事，你都不能尝试去抹除祂。”

“就这样？”约卡姆警惕的问。

“只是如此。”

微笑是一种展示友善的手段，而费蒂尔斯一向善于在关键的节点处使用它，他总是知道什么样的仪态会让他更像他们的父亲，适当的显露出多少才会让自己给出的条件宛如圣者恩赐。

“说实话，我的兄弟，众和起来与之斗争的事物并不是我们真正的阻碍，它只不过是一种通往团结的阶梯。”

而此时此刻，于宇宙的多元各处，一汪水洼中，教堂马赛克的玻璃前，藤蔓遮蔽下的树瘿里...有些多重倒影也在机缘巧合下的温和叙述着一样的话，对他的同位体兄弟，同样度过死阴的幽谷的手足们。

“——而我们在联合，共度难关，这才是最重要的。”

——

午夜两点，月亮也许爬上了它那该死的枝梢，也许没有。查斯开着他那该死的出租车，要把人送到该死的工厂空地去。

别误会，查斯的脾气其实很好，平时也没有把‘该死的’当‘的地得’用的习惯，只是当你在半夜酣睡时，突然被你那本可以打辆出租的朋友叫起来，要求你开着自己的车送他一程的话——你也开心不起来。

“好了，到了你该死的地方了。”查斯一脚刹车踩住了车，将自己的出租停在了一座废弃的屠宰工厂前，夜幕下，方方正正的建筑就像方方正正的棺椁，凄冷的夜风打着旋的从脚下掠过。

查斯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他还是顽强的探出头，向他已经走下车，向工厂大门迈步的老朋友喊道，“真不用我陪你一块去？”

他朋友只是挥了挥手，头也没回，好吧，凹他那个‘康斯坦丁行走在午夜里’的范儿呢。

查斯骂骂咧咧的关上车门，往座位里缩了缩，他准备把出租停在这儿，就在车里再补一觉，这样康斯坦丁出来之后还能坐一次回去的车... ...该死，谁让这偏远地方车肯定难打，而那个姜黄风衣的驱魔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就在查斯昏昏沉沉刚要睡着的时候，一声细弱猫叫猛地换回了他的清醒，他骨碌起身，战战兢兢的寻声在车里搜索了一圈，最终在后排的座位上，抓起了一个黑色的布袋。

布袋一被提拎起来，一只气息奄奄病猫的脑袋，几小瓶的圣水，一些叫不出名来的银制工具，一些黄铜币，几张扑克牌，就都从开口处零星的露出了一点面貌出来。查斯看了两眼，忍不住又是一声臭骂，他抓着口绳拎起袋子，就连忙下车去追康斯坦丁。

…这倒霉驱魔人，不带工具去个驱什么魔！奶奶的，约|炮还他|妈得带个套呢！

人家老夫老妻难得的见一次面… …驱魔工具揣兜里了不行吗？

*对“那种目光”的详情，请见第三十章的这段文字：“费蒂尔斯侧了侧头。优雅的直视着约卡姆西兹，他的兄弟，目光里的困惑比起昨日只少不多，像是正看着一只在学人类写字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