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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所谓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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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早地,宫里就派人送来了几套体面的衣服。

从这日起,范蠡每日都会被宣进宫中陪夫差读书,向他讲解各种拗口古书的奥义。起初,范蠡还常怀着警惕,但数日过后,发现夫差是真的在认真研究中原各种古籍与当代诸子的论述,范蠡便渐渐安下心来。

这样安下心后,范蠡反而心中难得地放松起来,因为自从入吴为奴后,他已经好久没有碰过书简了。曾经,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大乐趣,而如今,已成为最奢侈的事情。他也曾是嗜读如命的风雅之人,而这一切似乎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以前的事情了。

如今,他又能每日坐在充满简牍木香的屋子里,于他而言,是极受用的一种享受。

偏偏夫差虽不喜中原的那些古书,他的书阁内收集到的各种奇闻异志、珍藏典籍却委实不少,有许多是范蠡也没见过的,这对范蠡来说,又是一极大的吸引力。时常夫差在一旁读书,便允许他也可以挑一卷自己喜欢的书,陪着他读。

夫差有时会突然问他,“怎么样,喜欢么?”

沉浸在阅读中的范蠡会毫无防备地微笑,头也不抬地打发夫差,“嗯。”

夫差也笑笑,不说话了,心道,喜欢就好。也不枉费他一番心思。

他以前,可是除了兵书,对其他圣人圣言都不怎么感冒的一个人,当然,一些很重要的典籍,伍子胥在他少年时也逼他读过,但他始终不好这一口。这阁里的书,很大一部分是他近日命人四处收集来的,还直接掠夺了不少伯嚭收集的古籍。伯嚭这家伙,说起把玩古董,附庸风雅,倒是很有一手,家中藏了不少稀世古书。

比起范蠡数日来心态的变化,夫差的心态从始致终都是如一的开心,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越来越开心。

无论走出这间书阁后,他与范蠡是怎样斗智斗勇,怎样尔虞我诈,至少在这里短短一个时辰,他们两人岁月静好般地彼此陪伴,令他受用无比。这是与那些嫔妃们、近臣们在一起都无法感受到的。尤其是范蠡对那些枯燥古籍的解读,既能引经据典,解释扎实,又能与许多政治事件史实相佐证,十分生动,通俗易懂,令他对其中许多奥义茅塞顿开,更令他佩服范蠡博古通今的才学。

尤其是范蠡对他的提问,并没有半点敷衍,所有的回答都分量十足,倾囊相授,这可是他不曾想到的。他本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亲近范蠡罢了。

而对于范蠡来说,这些日子与夫差的交流,更令他讶异,原来不喜读书的夫差,真的只是不喜罢了,读起书来竟一点也不差。《礼》《书》《易》这些都是很难习的,夫差虽然对这些都很无感,但却依然认真听他讲解,并能一针见血地提出许多问题的实质,令范蠡心中也自赞赏起来。

比如那日,读了《易》,范蠡又以此阐述了前几位霸主的事情,夫差便与他讨论了当今诸侯争霸的时局。

之后,夫差突然感叹地对他说,“殊不知,天下定于一,天下行霸道,绝非长久之计。”

夫差并不知道,他这一句感叹,令范蠡的心中多么震撼。

范蠡曾与勾践讨论治国之事,也只到以“仁”治国。而夫差的领悟,是范蠡也未曾想到的。

当今饱读之士都知,以“以仁治国”为正道,但随他刚开始研读《易》的夫差却能说出行王道的根本在于“天下定于一”。诸侯争霸,便不是定守一,所以行霸道根本不可能有千秋社稷。

但时局已经如此,争霸又是必然。

范蠡有时看着夫差,心中会想,夫差其实并不是一个鲁莽之人,相反,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有天赋有毅力又聪明的人。吴国假以时日,逐鹿中原,并不是空谈。

只可惜,想要真正让中原的贵族信服,只有武力是远远不够的,除了硬实力,还要有软实力,而这正是夫差欠缺的,也是只靠伍子胥所不能弥补的。

范蠡所想到的这些,也正是夫差已经意识到的。

自范蠡使楚归来后,又兵不血刃地解了太子之围和陈国的危机,夫差便更坚定自己内心萌生的想法:他需要新的思路,来看待争霸大业。而这也正是伍子胥所不能理解他的地方。

他与伍子胥的种种分歧,同时也让他开始渐渐意识到,想成为天下的霸主,只有伍子胥,是不够的。他也要其他好的帮手。

伍子胥曾是夫差的老师,他或许经验丰富,但是现在,他已经老了,他与先王的那套强势称霸的思想,已经不能满足夫差所展望的那盘更大的棋。先王时与楚国一役,虽然为吴国立威,同时,也给吴国带来了极坏的影响,这是夫差时常提醒自己需要注意的。

他的身边还缺少一个人,一个能理解他支持他的人,一个与他有相同的视野相同的理念的人,一个助他赢得天下的人。

而这个人,在哪里呢?

范蠡曾经那散发而去的身影、坚定独闯吴军的背影、在战场上屡次的出奇制胜、国破后在大殿上视死如归的神情、面对他的剑锋据理力争慷慨陈词的样子……

有关范蠡的一切就那么自然地闯入他的脑海。

夫差看了眼不远处,沉浸在书简中的范蠡。

他要找的人,不就在眼前?

但如果觉得吴王殿下每日都在规规矩矩地与范蠡读书、请教,那又有点太高看这位君王了。毕竟,让范蠡侍读,除了正事外,吴王的私事也很重要。

这么好的机会,夫差肯定不会放过的。

一日,范蠡刚进来小院,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夫差的轻唤声。

“别动!”

范蠡动作一止,望向廊上的夫差。

或许是因为天气好,夫差命人将软榻移到了廊上。

阁中的熏香淡淡地,萦绕着。

夫差极为放松地靠在软榻上,手上捧了一小卷的《诗》,瞧着范蠡。那神色说是瞧,更像是琢磨着什么,或是欣赏着什么。

院子里草长莺飞。

夫差让范蠡不要动的时候,他正站在这个位置。

开凿的小溪淙淙而过,正在他的脚边流淌着。

范蠡身着暗红色的宽袖文袍,长发仍是无羁飘逸,却不零乱。

“范蠡,你说读中原人的诗,要讲究意境,才能读懂。可我让后宫佳丽都读了这首诗,就连西施也读不出这诗的味道。”

夫差指了指手中的简书。

“哦?”范蠡站在那里,仍然不动,收拾了心情道,“不知大王说的是哪一首?”

“《秦风·蒹葭》。”夫差答道。

范蠡行礼道,“秦地与吴地相去甚远,或许是因为吴音与秦音音调不同,所以吴音的文读读不出诗中的韵味。”

“哦,原来如此,”夫差笑道,“那范先生对秦音文读是否了解?可以为寡人吟咏一下么?”

范蠡负手而立,听着脚下清泠的溪水声,看着溪边丛生的花木,朗朗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一阵微风吹过,青草花木都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范蠡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飘扬,他随手将发丝微微向后一抚,语调有着秦音的辽阔,又有着温柔缱绻的眷恋,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诗的意象中——大片的芦苇青苍辽茫,苇叶上的露水凝结为霜,我所慕念之人,就在水的那一边。

夫差顷刻间,被范蠡的声音带入到那样的意境中,望着溪水那边盛美草木中的范蠡,心中竟有着深深的震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的伊人,就在眼前,而范蠡眼中的伊人,又在哪里?

范蠡的声音如歌如诉——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逆流而上去追寻,道路险阻又漫长。顺流而下寻寻觅觅,你仿佛在河水中央。

夫差似乎完全陷入了进去。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范蠡,似乎从此刻范蠡的身上,他完全体会到了诗中全部的涵意,那是从西施这样的美人身上,也未曾领略到的优美。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

……

“大王?”

……

“大王?”

……

“啊?”夫差突然看到站进廊中的范蠡,吓了一跳。

“你吟咏完了?”

夫差望了一眼范蠡,目光很快移开,下意识地害怕范蠡发现自己的异样。

“今天就到这里吧,”夫差侧过身去卧着,“寡人累了。”

范蠡微微有些错愕,他看着夫差的背影,在夫差看不见的此刻,表情迅速垮了下来,他其实也想快点离开这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想到第一次见西施时,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他溯洄从之,却将西施带到了这里,如陷囹圄。

“是。”范蠡面无表情地答罢,转身离开。

没有人再关心,今天应该讲解的《周礼》。

范蠡走出院子,行出数丈后,突然身形一僵,回望那小阁。此时他才想到夫差方才那躲闪的眼神,心中有了一丝异样,但一晃而过后除了有些疑惑,并不再多想,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听到脚步远去,夫差这才翻过身,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庭院,确定范蠡已经离开了,这才开始放松那刻意压制的喘息,大口喘着粗气。

他瞄了一下已然有了反应的下面,暗骂自己就是个禽兽,搞不好真像中原诸侯所说,真就是个莽夫,这么有意境,这么美的气氛,他居然会有这种龌龊的反应。

可方才范蠡那犹如谪仙般优雅美好的身姿仿佛仍在眼前。

而夫差,整个人也还处于一种强烈的悸动中。

他承认,方才,他不仅仅是心猿意马,在脑海中,更有千万匹野马不受控制地奔腾,让他无法节制。

想要得到眼前那个人的渴望,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过。

他想,他已经不能忍受了。想要得到这个人的心,越来越强烈了。但他却更不敢轻举妄动,范蠡毕竟不是一个女人,使了强就能乖乖地委身于他,即使真得如此,他又要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范蠡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该怎么办呢?

他的心境已然这样,他是不可能再放任范蠡去过对此一无所知的、毫无羁绊的生活了。

范蠡,你不可能总是躲在一旁。

寡人是一定要让你明白寡人的心思的。

范蠡心情不佳地一路走出王宫。

而他离开小阁院的身影正巧被路过的伍子胥瞧见了,伍子胥也是因为有事要求见才来到这里,但也只是在这附近的偏殿中,这处小阁,他也是极少进的。

“范蠡怎么会来这里?”伍子胥揪住旁边一个侍卫问道。

“禀告伍相国,范先生是来这里陪大王读书的。”

来这里?

伍子胥抬眼望了望其中的曲径通幽。

“多久了?”伍子胥又问。

“好些日子了。”

许多文人雅士喜爱筑精舍于山水之间,读书养情,这个小阁,就是夫差在这宫中的精舍。夫差自少年起,就喜欢闲睱时躲在这里读兵书,不让别人打扰。

这个地方,是连嫔妃夫人们都不准随便来的地方,包括伍子胥。

于夫差而言,是极为隐私的去处了。

伍子胥的眼中不禁浮现出深深的忧虑。自从这些越国人来了,他的忧虑一天甚过一天。他屡次直言进谏,只是……他老了,他的学生,再也不爱听他的了。

这个范蠡……

伍子胥的心中似乎又多了另外一层莫名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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