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友带着队伍前进,渐渐地路越来越窄,便弃车而行。可他的心思显然没有在打猎上,而是七上八下地没有着落。
“我们可以略施小计,试出他们的狼子野心,这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勾践了。”
“太子若能立下此等大功,一定会让大王对太子刮目相看。”
“你单独引开勾践和范蠡后,假装滚下山坡受伤,他们二人见此机会,一定不会错过。我会赶去救你,我们见机行事。”
想着伍子胥曾对他说的话,太子友随口吩咐其他士兵待命,只带了勾践与范蠡上了与伍子胥约好的小山坡。
他知道自己一向不得父王的欣赏,但,像每一个孩子对父亲的崇拜一样,他同样崇拜而仰慕着自己的父王,他太希望能得到父王的重视了。
终于爬上那个小山坡,太子友又行了几步,最后一咬牙,脚下假装一滑,滚下了山坡……
“啊——”
等一路滚到坡底,却不小心真的撞上一块大石头,太子友痛苦不堪地在坡底紧紧抱着腿,仰头向上喊着,“好痛!你们,快来救我!”
“救我!”
就在太子友滚落的那一刻,范蠡本来伸手要抓住他,可因反应慢了一步,并没有抓到。
此时,看着太子友在坡底痛苦呼救,范蠡估量了一下山坡的地形,便放下手中抱着的弓箭,准备下去。
勾践却在此时一把拉住他,连日来死气沉沉的面庞突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范蠡!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快走!趁他们还没发现!”
听到此话,范蠡心中大惊,连忙道,“大王,这里是吴境,到处都是重兵!我们逃不掉的!”
勾践本是病的虚弱,此时却极为大力地抓着范蠡道,“你看,今天为了打猎,脚镣都没给我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范蠡,我们去四国游说的事,那算谋反啊,这样好的机会我们不逃,难道要等着夫差砍我们的脑袋么!”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我的国家没了,我的儿子没了,我的尊严没了,我每天像狗一样活着,被羞辱,像畜生一样被鞭打,万千人唾骂,被夫差将头踩在脚下,我们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人愿意来帮助我们,我后悔了,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国破的三个月来,他们度日如年,范蠡怎么不知勾践所经受的一切。
可范蠡却知道,现在绝不是冲动的时候。
“不能冒险啊大王!”
范蠡拉住勾践,知道再讲什么道理也说服不了此时激动的勾践,便道,“那每日还在风吹日晒中跪拜阖闾墓的文大夫怎么办?还在等待您回去的夫人又怎么办呢?大王,你能撇下你的忠臣良妻就这样走掉么?你这样走掉,只会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啊!”
范蠡的话一下子浇灭了勾践刹那间狂热的冲动,他那极为有力的手突然间失去了力量,整个身子一下子像被抽光力量般瘫坐在地上。
他想说,或许,他们会谅解他的,可是,他说不出口。
范蠡左右望了望,却不敢再耽搁,怕迟则有变,只蹲下轻声对勾践道,“大王,您在这休息一下,我现在下去将太子友救上来。”
说罢,一刻也不停地,范蠡便小心地向山坡下滑去。
大概半柱香工夫,范蠡就把太子友救了上来,略微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扭伤,总算松了口气。就在范蠡打算弯腰背太子友返回营地时,伍子胥带兵赶到了。
“将这两个谋害太子之人拿下!”
伍子胥一声令下,亲信一拥而上,举着兵器向着他们,范蠡挺身挡在勾践身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太子友见到伍子胥,有些汗颜地低声道,“师……伍相国,是……是他们救了我。”
伍子胥看着太子友那明显受了伤的腿,眼神中的凌厉与坚定却没有丝毫动摇。
“没关系,”他道,“你就说他们以下犯上,只谋害太子这一条,我就能让他们死!”
?!
范蠡心中一震,将勾践紧紧护在身后。他没想到伍子胥欲除去他们已经到这种地步,居然敢公然捏造他们的罪名!
勾践武功不行,身体现在又弱,恐怕真要打起来,他们一点生的机会都没有。
范蠡不由地浑身紧绷,唯一的出路,也只是拼死一搏!
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股人数更多的兵马从伍子胥的后方突然包了上来,而裹挟在其中走来的,正是夫差。
夫差走到正中,看了看在场的每个人,最后才缓缓说了一句,“原来这就是太子的身手。”
“伍相国,你真是教导有方啊。”
说罢,夫差瞅了范蠡一眼,喝道,“回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于是众人匆匆返回王宫。
这一场狩猎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以这样一场闹剧结束了。
勾践、范蠡就这样直接被押进宫内,伍子胥、太子友一干人等都跟着呼啦啦进来。
勾践腿一软,跪在当中,从伍子胥突然出现时,他一片空白的大脑才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这原来是个圈套!
这一切原来都是圈套!
如果他当时真的一时冲动,不顾范蠡的拦阻,他现在……早已身首异处!
在吴国的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一点差错便万劫不复,勾践此时后背一层冷汗,浸着那一道道鞭痕,冷洌的刺痛感令他无比清醒,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他又是怎样再次在范蠡的帮助下死里逃生。
不,还不算死里逃生,夫差至今还未有一句发落。
范蠡看着旁边呆滞地跪着的勾践,心中忐忑到了极点:一切的定论,也不过是凭夫差和伍子胥的一张嘴,事实根本不重要;如果此时大王一时冲动再说出什么错话,这次的“谋害”太子之事,再加上上次悬而未判的谋逆之事,他们的性命恐怕成忧。
不知是谁,命人把文种和合仪都押上了大殿。
他们四人跪了一排,还未知何事的合仪和文种,都是一付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知又有什么祸事将降临在他们身上。
“大王,勾践前些日子,派人游说各国,谋逆之事还未判罪,今日又妄图谋害太子,已是罪无可恕!大王,请赐勾践等人死罪!”伍子胥高声道。
合仪与文种一听,当即呆了,谋害太子?怎么可能!
“请大王明察!太子不慎跌落,是我们救了太子!”范蠡连忙辩解道。
“一派胡言!若不是老夫及时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夫差听着争辩,一言不发,可心思已经转了好几圈,看着跪在下面一付唯唯诺诺样子的勾践,心想,这个勾践,还真是废物的可以。
“如此说来,他们四人这次,非死不可了。”
夫差语音刚罢,勾践、范蠡四人心里均是一惊,听夫差话中的意味,都感结果不妙。
“大王英明!”伍子胥高声道。
范蠡心中一沉,怎么办?事发突然,他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了一看勾践,如果,如果他现在答应夫差的要求,那么,能不能让夫差饶大王一次?
他心中纠结,可此时,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可以周旋的余地。
他心下一横,正准备开口,不料却被勾践摁住手臂。
勾践此时,像是本能地感觉到了范蠡的不对劲,他拦住范蠡后,突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匍匐着身子,极尽谦卑,“勾践输了,勾践彻彻底底地输了,”勾践几近泣道,“吴王确实是真正的大王,勾践意图谋反,是自不量力,是妄想。所以这次太子遇险,勾践与范蠡拼命相救,只望将功补过,请大王明鉴!”
“哦?”夫差笑了一下。
“吴王素以仁义治天下,请吴王垂怜,饶恕勾践一命。勾践愿一辈子为牛为马,做吴王的奴隶,永无二心,以答谢吴王不杀之恩。”
夫差玩味着勾践此时的言行,“你真的愿意做寡人一生的奴隶?”
“大王,这三个人诡计多端、叛逆谋反,应该判以死罪,如果今天不杀了他们,日后必有后患!”
伍子胥的声音再次铿锵有力地回荡在大殿里。
“是生是死,只有寡人能决定!”夫差对伍子胥道。
对伍子胥的话,夫差几乎不放在心上,他继续欣赏着此刻勾践卑微的求饶:自从勾践在越国投降一路来到吴国,可以说,连演戏也演的不彻底。
又想苟且一命,又时不时地想要点尊严。
身在吴国,口口声声说要做牛做马侍奉于他,却无时无刻不寻找一线生机。
现在,越国已无招架之力,其他诸侯国又不愿从中斡旋,还几次差点被伍子胥杀了,看样子,这次之后,勾践到底是怕了。
夫差心中想着这些,又瞄了一眼勾践身边的范蠡。
如今,可让你也认清了形势?
驯服一个人的过程,真是太有意思了。
范蠡,如果没有寡人在,你连自己的主人的命都保不住,除了为我所用,你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既然你摇尾乞怜,寡人若不饶你,岂不太无容人之量?”夫差不以为然地说,“看在这次救太子有功的份上,寡人免你不死,你就继续做寡人的奴隶吧。”
“勾践谢大王恩典。”勾践叩拜谢恩。
“大王!”伍子胥叫道。
夫差却径自说道,“至于文种……”
文种赶紧叩拜道,“大王,文种知罪,文种这些日子每日在先王墓前思过,已经知道自己的罪过,希望大王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夫差道,“寡人就让你返回越国继续处理政事,但是上缴吴国的粮草要交双倍。”
“文种谢大王恩典!”
夫差的口吻稍缓,才又说到,“至于范蠡……要怎样处罚你,寡人还没有想好。面对天下第一的谋士,真是不容易啊。”
范蠡一直安静地跪在那里,一语未言,勾践今日的表现,令他心中感慨万千,而后,他稍稍松了口气,心道终究是又度过一关。被人带出大殿时,他再次回想到方才夫差与伍子胥的样子,明显地若有所思。
文种很快遣返回越国。
连日来的暴晒、雨淋,令文种整个人变得消瘦、憔悴。
君臣三人此时再聚,心中都是千百回转,一股酸意涌上鼻头。
大家这次,又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了。
勾践刚想说点什么,撞上范蠡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今日在范蠡面前,主动向夫差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极为难看。
范蠡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暖声道,“大王,您今天表现的很好,是您救了大家。”
哽咽了一下,勾践道,“范蠡,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他一脸悲怆,“你们是不是以为,这一次,寡人被彻底击垮了?”
合仪忍不住捂住嘴:这些日子,范蠡出去干活的时候,她就看着丈夫独自一人躺在黑暗零乱的草榻上,抱着那把湛卢剑,缩着身子,一言不发,整个人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勾践重重地舒了口气,握紧双拳道,“今日之事让寡人明白,寡人已无退路,意志稍有动摇,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寡人这些日子,时常想到鹿郢,想到当初将湛卢剑交给他时的样子,想到他小的时候,我教他要成为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如今,鹿郢在天上看着寡人,寡人不能令他失望。”
“寡人已一无所有,更加不能放弃,也没什么可放弃的。鹿郢已遭毒手,寡人更不能死,如果寡人死了,越国就断了血脉,寡人绝不能死!”
勾践叹了口气道,“三年前,夫椒之战,阖闾夫差两父子,何尝不是丧家之犬?如果当年夫差死了,不能坚持下去,就不能为吴国复仇。”
“夫差能做到的,我勾践也一定能做到。”
“文大夫、范大夫,寡人不会放弃,也请你们更加不要放弃,虽然别国不理我们,但只要有你们在,寡人相信,我越国,会有复国的一日!“
勾践的一番言语,深深打动了范蠡与文种二人,更令他们惊喜与震动。大王的脸上重新焕发了光彩,而夫人合仪,就在他的身边,欣喜激动地眼眸中依旧泛着泪花。
无论如何,他们的大王没有放弃。
所以,正如大王所说,身为臣子,他们二人更加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