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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午休与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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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伊在周曼心中成了一件明灯似的吉祥物,意义全在于其存在。

只要枝伊始终待在教室的某一个座位里,周曼就能够为枝伊创造出一条意义的长河,河水奔流不息,永不止歇,永远寄托着周曼对世界最美好的愿想。

因枝伊的存在,周曼在一瞬间就适应了高中生活。

参加完中考的那一天,周曼走出考场,心情一派惨淡。她并非考试发挥得不好,只因不管发挥好坏,都无关紧要。她的初中生涯结束了,她即将去到另一所学校,成为一名高中生。

周曼对高中全无期盼,全无好感,她虽处于少不更事的年纪,但已然明白,高中,意味着更大也更严苛的牢笼,升上高中,意味着她要在牢笼里为了考试成绩而抛头颅洒热血,不死不休。

此生第一次的住宿从她踏入宿舍楼的六人间那一刻拉开序幕。

开学日前一天的傍晚,妈妈开着电瓶车载她到学校,妈妈前方的脚踏板上放着行李箱,后方坐着她。

妈妈为了照顾她的心情,答应帮她整理床铺,让她不需要动手就能拥有一处干净整洁的栖身之地,就像在家里那样。

她左手提着一个在路边买的青色热水壶,右手提着一个塞得满满的红色塑料袋,里面是洗衣粉、肥皂、毛巾、水果之类的杂物,脚边立着她的行李箱,等待妈妈擦干净床下置物的柜子和一小块空地,而后才能放下这许多特意带来的东西。

妈妈辛劳付出的心血如洪流,气势磅礴而来,决堤而出,无差别地冲刷着世间万物,而她是流离失所的灾民。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一张小床,不可能变得像家。

晚上还要上晚自习,班主任坐在讲台上备课,而讲台之下是一室彼此不认识的小孩,很乖,全部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随意翻开到某一页的崭新课本,双目无神,百无聊赖,仿佛认不出白纸黑字的内容。

其实周曼的情况比班上一半的同学都好,她家离学校近,周末就可以回家去,而那一半的同学来自五县四区,归家的路途遥远且耗时太多,故一个学期之中只能趁着一两个长假期回一两次家,她们心中的难过应该比她的更加深刻,她们无处可缓解,唯有不断强迫自己尽快适应新环境里的新生活和新同伴。

但周曼依旧觉得难过。她的处境很可笑,说得好听是在为未来做准备,说得难听是被关禁闭,在狭小之处做好所谓的出人头地之前的准备。她几乎没有另一种选择,唯有接受这样的方式。

她似乎到了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的时刻,然而低头一看,脚上戴着镣铐,她只是被允许在一小片地方自由活动的囚徒而已。

是枝伊让周曼忘记了那种萦绕心头的模糊不清的难过,她不再不知所措,她突然变成有事可做有据可依的身心踏实之人。

从枝伊到来的那天起,周曼在教室里的一切活动都添了一个隐藏目的——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看一看枝伊。

枝伊立于不远处,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这让周曼在看到她的瞬间,莫名地感到安心。周曼不贪心,可以满足于这样似有若无的同学关系。

周曼在稍微长大一些后明白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纵容,那时的她太过卑怯,不敢主动和枝伊说话,不敢和枝伊交朋友,所以退而求其次,满足于远观,妥协于卑怯,并安慰自己枝伊只要是她的同学就足够了,同学之间总有机会进行更多交流的。

可是周曼很快因自我纵容而遭受到严重惩罚。

周曼和几位舍友皆是中午下课就到饭堂打饭,打好饭就拿回宿舍,支起小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安安生生地吃。饭堂的风扇不够,太热了,夏天在那里吃饭很不舒服。或是在宿舍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一桶泡面和一根香肠,改善一下伙食,饭堂的饭菜不太好吃,要不是零花钱不够,她们其实宁愿每天吃泡面。

只有结识了很多舍友之外的好朋友的李谦谦不是这样,李谦谦要么和一大群人在饭堂热热闹闹地吃饭,要么买一堆面包和零食到宿舍楼旁的小花园边上吃,并和三五好友聊天到将近一点才会回宿舍。

这天中午亦是如此,宿舍里只有五个人,东坐着一个西站着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吃完午饭,收拾好饭盒和小桌子,便都窝在自己的床上,或打电话,或看书,或发呆。

约莫到了十二点五十分,那道被漆成灰蓝色的薄木门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而后被猛地推开,首先进入的是李谦谦那颗很光滑的蘑菇头。李谦谦的发质是难得一见的好,头发又多又黑又亮又柔顺,周曼觉得在几乎全校女生都留着的蘑菇头里面,李谦谦的蘑菇头是最有质感的蘑菇头。

周曼不甚在意地抬眼看了看便收回视线,继续摇扇子给自己扇风。每天-朝夕相处的舍友,用不着一见面就客气地打招呼。

没想到在和平时中午相同的关门声落实之前,李谦谦嫩生生的小女孩嗓音钻进周曼耳里:“枝伊今天中午来我们宿舍休息。”

李谦谦每次希望拜托哪位同学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摆出一点讨好的姿态,不自觉地捏着嗓子说话,发出这种很可爱的小女孩嗓音。

手中的扇子停在空中,此时的周曼没心思像平常那样调侃李谦谦的可爱,她猛地抬起头向门口处看去。

跟在李谦谦身后走进来的人,的确是枝伊。

心脏狠狠撞击了一下胸腔,微妙的痛感和憋闷感同时漫延至周身,周曼呼吸困难般微张着嘴喘息一下,一边手不自觉地捏紧塑料扇柄,双眼用尽全力盯着枝伊。她知道枝伊真的来到了她的宿舍了,来到了她的面前,但她不敢相信。

枝伊只进门的那一刻抽空看了看大家,简单地同大家打了声招呼,而后目光继续固定在手机屏幕上。

李谦谦的床在最靠近阳台的那一端,在周曼的床的正对面,两张床之间只隔着一条差不多一米宽的过道。

周曼愣愣地看着枝伊一步一步走过来,朝着她走过来,越来越接近。周曼的视力很好,她可以看清楚黏在枝伊额角的一根细软的碎发,以及低垂下来的又长又密的睫毛,专注于做一件事的枝伊有一种庄严的神圣。

枝伊毫不客气地坐在李谦谦的床沿,一边拿着手机发信息,一边同宿舍里齐刷刷注视着她的众人说:“我今天中午去饭堂吃饭了,时间太迟,懒得回家休息,就过来和谦谦挤一挤算了。”

李谦谦将自己的包和枝伊的包都挂在床边的架子上,又随手将床上的被子和衣服拢到角落,坐到枝伊旁边换拖鞋,补充一句:“枝伊以后可能还会过来午休。”

舍长率先表达欢迎:“好呀,想过来随时可以过来。”

和李谦谦相邻床位的舍友正坐在床上收拾她那永远收不完的杂物,嘴也不闲着,问道:“枝伊,你是走读的吗?”

枝伊应道:“是呀。”

“中午也回家吃饭午休啊?”

“嗯,我搭公交车回家,即便是堵车也就十五分钟,来回不怎么费劲,有足够的时间午休。”

在李谦谦斜对面的、与周曼相邻的舍友也对枝伊很好奇,兴冲冲地问:“枝伊,我觉得你的姓氏好特别,从来没听过有人姓枝,你是少数民族吗?”

“不是,我是汉族。我小时候也觉得我们家的姓氏很特别,我记得念幼儿园还是小学低年级那会儿,有一个男同学非要说我的老家是攀枝花,所以才会姓枝,很多同学还信了他的鬼话,看见我就喊攀枝花人,真是好笑,小孩子都很容易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情。”

枝伊一直在发短信。

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手机的功能就只有联络朋友、拍照、玩点简单的类似于俄罗斯方块的小游戏,而联络朋友无非是打电话和发短信。多数人更偏爱于聊电话,因短信常按条计费,太贵了,且在手机里打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真实的九宫格按钮上完成,周曼留意着枝伊不停歇一秒的动作,觉得这么高频率的打字会让手指头很痛。

周曼有一部浅灰色的没有拍照功能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小灵通,是妈妈用过几年的旧手机,妈妈换新手机之后就把旧手机给她用。周曼用手机的频率不高,一个月下来,发出的短信不到五条,拨打的电话不超过十通,除了给家人报平安之外,她没有需要保持密切联系的朋友,也不懂得如何维持跟朋友之间的感情,小学和初中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都随着同学缘分的结束而逐渐疏远了。

同班同学到宿舍里作客是无比寻常的事,舍友们很快接受了枝伊的存在,她们仿佛要抓紧机会同枝伊说话,轮流向枝伊提问,没有让枝伊受到一秒的冷落。

几分钟后,枝伊也终于处理完她要发的信息,将手机放到一边充电,专心同众人聊天。

周曼和枝伊说了几句话,当枝伊的视线正好飘落在周曼身上的时候。

周曼幻想过很多遍自己和枝伊的交谈,或感叹其美丽,或倾诉自己的惊讶,觉得自己肯定要将枝伊送上神坛端坐,但她怎么也没料到,她和枝伊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是自然卷吗?”

在枝伊带着笑意的友善目光投向她的那一刻,她慌里慌张地扔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感到懊恼了,但她面对的是现实,不是线上的聊天界面,她撤不回自己说过的话。

枝伊倒是不觉得周曼的问题奇怪,笑着摇摇头,卷曲的发尾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她答道:“不是,我是直发,现在的卷卷是剪短发的时候顺便请发型师帮我烫了一下发尾,我觉得又直又短的发型在我头上不好看。你看过《百变小樱》吗?小樱那个喜欢老师的同学利佳,你记得吗?我现在的发型就是参考了她的发型。”

周曼的精神正紧张,回忆不起哪个喜欢老师的利佳,只能含糊地应了声,嘟嘟囔囔道:“这个发型很适合你。”

本以为对话会就此结束,但枝伊却问了声:“你呢?”

周曼被突如其来的主动问询惊得一愣,傻乎乎地指着自己反问:“我?”

枝伊点点头,继续问:“你的头发也是烫的吗?”

周曼的手微颤,在自己的头发上摸索,掌心很快被向外翘起的发梢刺出一点微痒的感觉,她明白枝伊在问什么了,松了一口气,答道:“我没有,我妈妈绝对不会允许我现在烫头发,她连长头发都不允许我继续留。”

周曼念初中时是长头发,暑假期间一直为了凉快而胡乱扎起来,不是扎在后脑勺就是随手扎在右边耳后,导致头发剪短后,这两个地方的头发都有压不平的曲折痕迹,往外翘,和中老年妇女群体中流行的老式发型很相像。她吹头发和睡觉的时候会尽量注意压一压翘起来的头发,但效果不明显,她的头发实在是不乖。

听了周曼不算流利的解释,枝伊笑道:“我还以为你也是烫的,我刚来那天就注意到你的头发了。”

怪不得她留意到枝伊看了她好几眼,原来是在好奇她的头发,周曼又摸摸自己翘起的头发,说:“等这些地方长长再剪掉之后,就不会卷了。我的头发本来也是直的。”

周曼觉得枝伊没听清她说的后半句话,因为一位舍友向枝伊提问的声音盖过了她的话语,枝伊对她的关注被轻而易举地转移。

众人聊到将近一点半,宿管阿姨来敲门了,提醒她们赶紧休息,不要嘻嘻哈哈影响别的宿舍。于是大家便停止了交谈,在各自的小床躺下。

“好热啊。”枝伊轻声对李谦谦说,语气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在撒娇。

“把校服换下来吧。”李谦谦跳下床,从床下拉出行李箱,翻找出一套睡衣递给枝伊。

枝伊只接过裤子:“上衣不换了,不然起来的时候挺麻烦的。”

枝伊到卫生间换裤子,周曼偷偷瞄了一下枝伊放轻脚步走路的背影,以及坐在床上等枝伊的李谦谦,床头的位置放了一个枕头和一个玩偶,李谦谦将自己抱着睡觉的玩偶让给枝伊当枕头了。

周曼略感落寞,想她们两人都是很懂得怎么交朋友的人,也已经成为非常有默契的好朋友了,在这样短的相处时间里。

周曼翻过身,背对着李谦谦的床,不再看她们的相处。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枝伊换好裤子回到李谦谦床上,两人都躺下了,用气声说了几句话,周曼知道她们说了,但她辨认不出内容。

而后安静了几秒,周曼蜷缩着身体,一只手无意识地扣弄凉席,妄图将密集铺就的细竹条扣出一点缝隙。

安静被突兀的不经压抑的说笑声打破,李谦谦开玩笑般向周曼告状:“曼曼!枝伊笑你!”

周曼转头看向睡在靠近床沿一侧的李谦谦,觉得自己没听清李谦谦的话:“什么?”

枝伊从靠墙的那一边半坐起来,同周曼说:“我没有笑你,我是觉得你很可爱,你躺在床上只有一小坨。”

李谦谦附和道:“是呀,你一躺下,就觉得你的床好像比我们的床要大一些。”

“哪有啊……”周曼不知所措地应着,撑起半个身子,发现每一张床上都冒出了一颗脑袋,所有人都在看她是怎样的一小坨,周曼没好气地对舍友们说,“快睡觉,你们又不是第一天和我在同一个宿舍。”

周曼解决了一颗颗冒出来看热闹的脑袋之后,怯生生地收回视线,看了看对床。

枝伊在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周曼很熟悉这种笑容,很多女生看到可爱的小猫小狗都会这么笑着,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周曼也跟着笑了起来,对于自己能够讨枝伊喜欢这件事半信半疑。

有枝伊在的这个中午,周曼都没有睡着,甚至没有闭上双眼。

枝伊就在两米之外的地方,她要为此保持清醒,拆开分秒,像守财奴一样谨慎缓慢地享用类似于幸福的滋味。

如果枝伊和李谦谦不曾这么要好,枝伊不曾到周曼的宿舍午休,周曼不曾与枝伊有过交流,那么以后的许多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

可以说,周曼的人生不因遇见枝伊而改写,但因与枝伊有过一些交集而改变了方向,周曼不再仅仅只有自己,她的世界里耸立着一个外来的高大身影,顶天立地,从方方面面影响着她,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希望看到的每一处风景,对人生产生的每一种期盼,都与枝伊有关。

此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枝伊大概一周来一次,说不定周几过来,全看枝伊的心情。

枝伊在班级里不止李谦谦一个亲近的友人,还有另外三个可以同床午休的好友,因而她会接受另外的好友的邀请,去到另外的宿舍午休,时常还因家里做了她喜欢的菜式而回家吃午饭,不在学校午休。

那些枝伊没有出现在她的宿舍里的日子,周曼都有点为枝伊的好人缘而伤怀,枝伊实在拥有太多选择,她的宿舍显然不具备多么顶尖竞争力,无法让枝伊非选不可。

周曼很想督促李谦谦对枝伊多一些占有欲,只是朋友关系也不能掉以轻心,应该让枝伊多一些来她们宿舍午休,让枝伊多和她们聊天,制造更多美好的回忆,这样才能使得她们之间的友情更加牢固。

但这必定是不可为的,周曼就是酝酿到下辈子也酝酿不出足够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

无能为力的周曼只好每天中午都翘首以待李谦谦的归来,盯着李谦谦身后有没有跟着一个忙于发信息的枝伊。

失望总是比惊喜多得多。

在枝伊看来,也许是多见几次面、多说几句话就是相熟了,一个月有四到五次在同一个宿舍里聊天与午休,算是比较频繁的相处,枝伊觉得同大家不需要见外了,便不再到卫生间换衣服,而是直接坐在李谦谦床上换,和在宿舍居住的所有人一样。

枝伊习惯午休时换睡裤不换校服上衣,但她会解下文胸,让自己睡得舒服些。

周曼从来不敢在枝伊换衣服的时候往枝伊的方向看,一用余光发现枝伊有换衣服的动作,她就赶紧翻身,用后背对着枝伊。

住宿的她们经常随意站在床与床之间的过道换衣服,不在乎舍友是不是看见自己的身体,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看见舍友的身体。然而枝伊和别人都不一样,周曼不敢看枝伊。

那天周曼如常关掉手机闹铃,如常坐起来,准备下床去洗把脸。

不曾想枝伊今天的睡眠被短信打断过几回,索性不睡了,提前起床。周曼转过身的那一刻,正好看到枝伊在重新穿好文胸。

周曼心一紧,赶紧移开视线,慌不择路地缩回床上,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但是,她的脑海在不自觉地重播那个画面。

很漂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连想都不敢想这么漂亮的,应该是很精巧的深粉红色,梦幻般的颜色,像一朵小小的娇嫩妩媚的鲜花落在雪白的皮肤之上,强烈的颜色对比形成了摄人心魄的盛景。

越回忆越觉得那一幕简直是惊心动魄,周曼紧紧地蜷缩身体,瞪着眼面对墙壁整整十分钟,才稍稍平复心情。

周曼不停深呼吸,勉强能够让自己的身体动弹,她慢慢坐起来,悄悄扭头看向枝伊。枝伊早就穿好了衣服,正在折腾那一头不知道重复烫过几遍的越发蓬松的卷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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