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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傻子和霉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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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休书”。

休书两个字很轻巧,轻飘飘地划开嬷嬷与夫家的关系。尽管她曾在那里呆了二十几年,尽管她其实都没有离开朝府。

三岁的天阙仍不会说话,甚至于很少发出声音。天阙总是静静地看着一切,不理解,却没有迷茫。

天阙的眼睛黑,很清澈,如水。水面会倒映出什么,在水前做任何动作都会显示,于是便似乎,天阙并非不聪慧,只是冷淡不理人。

似乎天阙能够看透人心。

天阙看不明白嬷嬷,不明白嬷嬷为什么有时候抱着他哭,有时候抱着他神色复杂,有时候打他,有时候又温柔地哄他。

但天阙还是很喜欢嬷嬷。

喜欢嬷嬷温暖的怀抱,喜欢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诉说。喜欢嬷嬷永不言弃,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不甘。

尽管嬷嬷一年里一天接着一天,每日都对天阙念上千遍的同样词汇,天阙也依然没有学会说话。

但嬷嬷知道天阙他并不是愚笨。天阙只是太过僵硬和迟钝,让他已经倾向于一个木偶,木偶没有声音,自然也不会说话。嬷嬷知道天阙是有声音的,在天阙最惊恐害怕的时候,在他天阙痛苦发烧的时候,嬷嬷曾听到天阙发出了些模糊的声音。

只是那样的声音太浅、太细、太弱。

或许天阙自己也听不见,也就默认自己没有声音,不能说话。而且让天阙认识到自己其实能够发出声音也很简单,按照以往经历,天阙都是在痛苦难受的情况下发出些许声音。

那么,只要嬷嬷愿意,以最大程度的伤害去刺激他天阙。在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天阙自然能够发生声音,只是这也有可能会彻底失声。

这样的方式是最容易便捷的。

但是嬷嬷却不愿意。

这么做,与朝洵那禽兽何异?

另一个原因,尽管胡芹白并不愿意承认,天阙也依然是她小姐的孩子。

嬷嬷下不去手。

胡芹白在朝盛的守斋堂跪了几年,也没有办法跪掉她心里的懊悔自责,逐逐夜递增的怨恨。

胡芹白想要杀了朝洵,每天都比上一日更疯狂更强烈的怨恨愤怒着。

恨急已如火一样灼伤着胡芹白的心。

但是,像胡芹白这样与小姐朝盛有着联系的朝府旧人,早就一个个不在这个府中。朝盛闯荡江湖的时间太长,长到朝梵贞朝太守府上下人们已经只认得太守府只有一位朝梵贞过继的儿子。

朝府有位小姐?

那好像是外出游玩遇上土匪意外身亡了。

朝府旧人们或是去了家中庄子里,或是已经嫁人娶妻生子,或是被派送去了族中,转而回老宅伺候去了……

朝府不知不觉间只认得两个主人,一个朝梵贞,美名远扬众人皆知世人称赞的泸州朝太守;一个朝洵,勤奋刻苦八面玲珑聪明懂事的官场新直臣。

朝梵贞死后,朝洵成了朝府唯一的主人。

而在经历过朝盛这位枕边人的多次刺杀,朝洵更是严令拒绝与朝盛小姐有关的人靠近他,即使朝盛死去,旧人已老也不敢放松。胡芹白坚接近不了朝洵,那么朝洵的儿子总可以吧。

天阙无论如何,他都是朝洵的儿子,这点毋庸置疑。

而且天阙痴傻愚笨,被他人欺辱到头也不懂得反抗。这样的一个孩子,绝对是接近他父亲,刺杀他父亲的,最好的人选。

嬷嬷是秉承着这样的心思,来到天阙这个小孩身边。朝洵厌恶天阙愚笨迟钝,可不也在天阙被狗追逐,差点被咬伤的时候勃然大怒,血洗朝府上下?

胡芹白坚信朝洵是在意这个孩子的。

但也就是在一日一日与天阙的接触里,胡芹白发现,朝洵那一日更多是被人忤逆,被人猜错意思,被人挑战权威后的愤怒。

朝洵不允许朝府中人对他忤逆丝毫,也厌恶有人自作聪明犯蠢,最后连累他的名声,更厌恶一群身为他子女、小妾、下人的人,居然敢对他儿子动手。

尽管他的儿子被他厌弃,那也是他朝洵的儿子,是朝府的主子。

——

胡芹白看清朝洵的自我,也不愿意放弃。

她一日一日地教导着天阙,一日一日培养与天阙的感情。本意是打算操控这个木木呆呆的人偶为她杀人,可不知不觉,胡芹白已经被自己付出的情感困住。

或许,胡芹白就像是一个失去了幼崽的年老雌性,把那个孩子当做幼崽安慰自己的同时,也忍不住将孩子等同为了幼崽。

何况那个孩子,是个与她小姐长得有些相似,天真懵懂无知无觉的白纸。于是在这样的相处之中,另一种怨恨愤怒与从前的懊悔自责叠加了。

大概是一种“朝洵辜负害死了她的小姐,还如此残忍对待小姐孩子”的恨意滋生。天阙已经成为了被失去幼崽的母兽,庇护在柔软肚皮下的孩子。

而意识到自己对天阙越来越心软,教导天阙又毫无进展的嬷嬷,有段时间就会变得疯癫。

一时斥责天阙:“为什么你会活下来,为什么不是我的小姐活着?”“你不应该出生的,你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用天阙反应,嬷嬷又抱着他怨恨自己,痛哭流涕。“你只是个孩子啊,你什么都不懂,我怎么可以怪你呢?明明都是我的错……”

嬷嬷开始时要利用天阙靠近朝洵,于是一遍一遍地教着天阙学会“父亲”这个词汇。可天阙就只会看着嬷嬷,如何也学不会这两个字。

快两年啊,已经不是成千上万变地教,已经说不清楚次数。天阙没有学会叫“父亲”,嬷嬷把几辈子叫父亲的次数都用完了也没戏。

那时嬷嬷教着天阙,常常陷入崩溃。“你为什么这么笨!明明小姐和那狗贼都是聪明人,你为什么两个字都学不会说?”

“你是在故意耍我吧!”

天阙听不懂,天阙只是沉默,永远安静地看着她。

嬷嬷发泄完又颓丧地抱着天阙,她一开始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而这和天阙毫无关系,天阙能有什么错呢?天阙什么也不懂。

天阙的出生确实错误,可天阙无辜至极。

天阙是聪明的。被蜜蜂蛰过一次就明白虫子会伤人,天阙从那以后就会观察虫子,记住哪些会伤人,哪些有毒。被忽略过一次就明白要吸引人注意,需要呆在敞亮的地方,隐蔽的地方会被人无视。吃叶子腹痛一次,也可以学会从许多叶子里分清楚哪些可以吃哪些不可以。

天阙很聪明,但天阙的聪明绝不会体现在说话上。他甚至比不上一些哑人,能发出“啊啊啊”的怪声。

嬷嬷第一次听到天阙说话,已经是照顾天阙的第二年,天阙他都五岁了。

朝洵宣布将这个小院子隔绝,除了每日的一餐饭,任何东西都不能送来。而嬷嬷在来到这个院子之前,还可以在朝府享堪比夫人的待遇,衣食无忧吃喝不愁。

当嬷嬷搬进这个院子之后,也就只有每天一顿饭的待遇,并且这一顿饭必然是不管饱的,必然是吃剩喝剩后才端来,堪比潲水。

为了吃饱穿暖,为了能够养育天阙,为了能够复仇。嬷嬷日夜不停地赚钱,她绣花编箩、洗衣抄书、默写道文佛经……

胡芹白身体不大好。她身体早在生育几个儿女后逐渐变差,后来又向朝盛忏悔长年跪拜守斋堂。如今,嬷嬷又日日夜夜地去熬去赚钱去受苦,她身体早就撑不住,逐渐崩坏了。

当胡芹白发觉自己眼睛慢慢看不见的时候,心里的绝望与痛苦无法概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雷雨夜,嬷嬷在院子里跪着,她淋着雨,嚎啕大哭着忏悔,想要结束她自己的生命。

可天阙努力地拉着嬷嬷,想要把嬷嬷拉回屋子。为什么要在雨里淋?会生病的,生病很难受很难受。

可是五岁多的孩子拉不动一个成年的大人,哪怕嬷嬷已经老去,身体干瘦无肉。

天阙的焦急迫使他有强烈开口的欲望,天阙抱着这个照顾他的女人,发出了在雷雨之中并不响亮,但足够让人听得见的一点声音。“嬷嬷!”

第一道声音出口后,第二道声音也就更简单地脱口:“回!”

天阙不知道, 那一刻嬷嬷默默看着她,到底想了些什么。或许从那天起,嬷嬷就做好了决定。

那天之后,嬷嬷频繁地消失。

嬷嬷不再一遍一遍地教天阙说话,而是温柔地摸着天阙脑袋,告诉天阙,他娘亲年轻的故事。

告诉天阙,要躲着朝府里的其他人,要安安静静地活在角落里,不要出现在别人面前。这样,就不会被欺负,也不会痛苦。

天阙乖乖地,一个一个地照做。

可为什么会有一天,嬷嬷消失不见了呢?

天阙装着银子的布袋发了霉,肚子饿得很痛很痛,天阙不太想管。

天阙坐在小院子里,像嬷嬷没来前那样。

那一日他满身小狗的血液,现在他满身发了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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