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太子妃相携回了东宫。

楚臻阳和楚臻陶十五岁时就已一齐建府离宫，因为没成婚，四年间一直是宫内宫外都住。现下二人担心皇后，都没有再出宫的意思，于是便顺着御花园默默向前走回住所。

楚臻陶此时眼睛还是红肿的，走到一处凉亭时突然停下脚步，瘪着嘴看着楚臻阳。楚臻阳顺势停下，向后给了个眼神，川柏二人和公主随从都退开停在远处。

楚臻阳轻轻揽住妹妹的肩膀上了凉亭，二人坐在石桌前两个挨着的石凳上，他看着眼睛里又鼓起一包泪的妹妹深深叹气：“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欢快一生，永远没有烦恼。”语毕，抬手轻揉了几下楚臻陶的头。

楚臻陶听到这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唰的一下从眼眶中涌出，泪珠从下巴滚落，打湿了今日盛装的公主朝服，她颤抖着嗓音，竭力控制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哥哥，我怕。”

楚臻陶从小到大都被父母兄长以及整座皇宫捧在手心，皇后虽以武将家的惯例严格教导女儿，皇帝也从不因为她是女儿身就不教导国事，但第一次遇到这种大事，恐惧、惊吓是再正常不过的，这并非简简单单坚强二字就能克服。

不知道双胞胎是否真的能心意相通，但楚臻阳此刻能确切的拆解妹妹的每一丝恐惧：害怕解不了毒母后永远昏睡不醒，害怕出了这种事像铁桶一般的皇宫再也不是安全的庇护所，害怕异心之人可以轻而易举的取走自己所重视的人的性命。

公主哭得不能自已，楚臻阳的心也随着她每一次的抽噎而疼痛的跳动，远处从小陪伴公主长大的几位宫女也听到了公主悲切的哭泣，忍不住默默垂泪。

待她把胸腔中的情绪释放的差不多了，楚臻阳才开口安慰：“以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何必把自己憋得这么狠，只敢在我面前哭吗？”

楚臻陶虽然停下痛哭但呼吸仍然不畅，话还说不利索就反驳：“谁......谁说的，我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全家我最没用，要是还......还哭哭啼啼让你们担忧烦扰，岂不是乱上加......加乱？！”

楚臻阳哭笑不得，“谁说你没用？又有谁要求你一定要有用？今日之事哪怕你是公主又能如何，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况且若不是你脑子转的快，提议父皇去请文泉，母后能否得救还是两说。”

亭外传来太子的声音，“是啊”，太子担心弟妹，先把妻子送回东宫又匆匆来寻，“阿陶不必太过约束自己，在外你是公主要恪守礼仪，可在内你是家中最小，我和你二哥都该照顾你。不过小妹今日真是令皇兄欣慰，不仅为母后争到了一丝生机，还强压心中恐惧逗我们开心，大哥都看出来了，真是辛苦了。”太子一边轻声宽慰一边登上小亭。

委屈时没人安慰会无事发生，有人安慰会天崩地裂。

若说刚刚的泪水像泉涌，此时的泪水就是火山喷发，楚臻陶哇的一下大哭出声，刚才还压抑的哭声此时终于放声宣泄，扑到二哥怀里嚎啕大哭，和小时候被他恶作剧欺负时如出一辙，一听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楚臻阳连忙拍她的背安慰，与楚臻岳对视，两人从对方眼里都看出了无奈，平日只觉得妹妹一举一动都让人好笑又欣慰，今日却多了一丝心酸。

不过片刻太子就看见二弟的肩膀处衣料全湿，还洇出一些胭脂的淡红，于是伸出手指点点自己肩膀暗示倒霉弟弟。楚臻阳身体一僵，低头一看妹妹的脸，妆确实全花了，再一看自己的衣服，全花自己身上了，嘴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

楚臻阳：“......”

行吧，好吧，他还能怎样。

二人把楚臻陶送回她自己宫中，在寝殿外院子里下棋，静候她睡着才轻声离开。

夜幕降临，楚臻阳抬头仰望天空，群星光芒幽暗，只有北斗七星光芒最为闪烁，此时正值初夏，北斗斗柄南指，仿佛自己想要南下的念头与星宿有了共鸣，他不由好笑，人只要下了决定，就会在生活中各处寻找作证的证据。

没有任何铺垫，他开口，语气坚定：“皇兄，我要去南诏。”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跑走，没给兄长任何反驳的机会。

待当日跟踪盗走佛牙之人的暗卫带回消息，已是五日之后。

这五日内，京中朝臣陆续都知道皇后遇刺的消息，当时寺中人数众多，想瞒也瞒不住。于是皇帝下了旨，皇后为救驾遇刺，现已苏醒，只是这些时日要静养，诰命女眷不得打扰，宫务暂交予太子妃。

据回宫的暗卫称，当时他与另外两名同伴穷追不舍，直至追出京郊那盗贼都未显露出一丝疲态，暗卫试图拦截，掷了几次暗器，那人躲闪过后却并未反击。

暗卫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急于与同伙接头，一直追到天黑，期间暗卫偷袭数次，那人仍然脚步不停，然而每次躲闪的方位时机和踢起石子以阻挡的力道都恰到好处，幸好这三人足够机灵冷静，才确定他是故意做出不擅打斗的样子，等着身后追兵掉入陷阱。

舍利脆弱易碎，暗卫不敢贸然攻击。借着夜色，三人在树林中隐藏了自己的身形，做出追不上的假象。那人也体力不支，脚步逐渐失去节奏，自己尚且气喘吁吁，所以没听到暗卫在树中悄然藏身的动静，歇息片刻后还原路返回搜寻了一下暗卫的痕迹，幸好暗卫隐匿身形的能力出众，那人又急着走查的不够仔细，才没让他发现端倪。

那人当晚就在树林中浅憩到清晨，天一亮便沿着官路混入百姓中进了一座小镇休整，紧接着买了几个奴仆和一架马车，将自己与奴仆改头换面，又花重金雇了镖局保驾护航，装作京中商人回乡探亲的样子一路南下。

暗卫跟了数日，终于确定那伙人是往西南去。这名暗卫回京禀报消息，剩下二人仍在暗中尾随。

听完暗卫的回禀，太子道：“这人十有八九也是往南诏去了。”

景隆帝问道：“可有发现那人不同寻常之处？”

暗卫迟疑了片刻，才答道：“那人似是听不懂人话。”

这话说得厅中众人满脸疑惑，暗卫急解释道：“陛下恕罪！属下是说那盗贼与常人交流似有隔阂。那人入住客栈、买人买马时都险些闹出误会，似乎只能听懂直言直语，听不出言外之意，普通百姓做小生意时的尚且还要互相打趣恭维几句，那人却对此一知半解的模样。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人不通人性，脑筋死板，仿佛隐居在深山老林从未与人来往过一般。”

暗卫的话令事情的严重等级更上了一个台阶，这盗贼在塔上和乔装时行迹粗糙，却在后有追兵时一路随机应变，不通俗务却功夫了得，脑筋只用在打斗和逃命，一看就是专门培养的杀手。

楚臻阳眉头打结，手指隐在宽袖之下不停摩挲着扶手，太子面无表情，扣握茶杯的手指甲泛白，二人此时都在脑中飞快思索朝中有能力培养出这种杀手且与南诏有姻亲关系的家族。

景隆帝倒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直接侧头对大太监黄交吩咐道：“去找楚戎，让他多派几个人去盯，切忌打草惊蛇，每日一报。”说罢便点头示意，暗卫行礼退下，黄交自去找人，离开时顺便关紧了房门。

楚臻陶道：“父皇不下令直接取回舍利，是想引蛇出洞？”

景隆帝颔首，“正是，此时我们未知万一，与其贸然出手，不如将计就计。万一逼得太紧，你母后经不起任何变故是一层；若对方暂时抽身而退，来日以更险恶的手段卷土重来是另一层。”

“父皇说的是。只不过如此行事便是将战线拉长，母后解毒之日遥遥无期，”楚臻阳觉得这是个好时机，连忙见缝插针：“母后中毒昏迷，儿臣心急如焚，事关母后性命，绝不可轻易交由他人。京中有父皇与太子兄长坐镇，儿臣可放心远行。儿臣请旨，前往南诏一探，还请父皇允准！”

楚臻阳倔犟极了，说完便在皇帝身前跪下磕头，浑身上下透着您不同意我就跪死在这里的气质。

楚臻陶腾的一下站起身，震惊高呼：“二哥！”不同意的反驳堵在喉咙，像卡住一根长而尖利的鱼刺，不管吞下还是硬取都可能会出现她不愿承受的结果。

片刻，公主失魂落魄的坐下，她明白，二哥亲自去是最安全可靠的办法。

太子昨晚就被通知了这个消息，神情还算镇定。倒是景隆帝面露犹豫，颇有些举棋不定。

景隆帝此时虽是皇帝，但更是父亲，“朕知道此时可以完全相信的唯有自家人，但......”他长吁一口，“但咱们家，已经不能再多一个人出事了。”

方才尚且沉着的太子险些被这话说得流下泪来，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至暗情景。

楚臻阳却仍然跪地不起头也不抬，“儿臣被父母兄长庇佑多年，若不能以身报之，此心难安！若不亲往南诏，母后有个万一，儿臣会在无尽悔恨中度过下半生！母后一日不醒，儿臣就是死也不能放心，所以儿臣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求父皇成全儿臣心意！”

其实景隆帝很想在此刻教导他，活着才有未来，才有可能，什么以身报恩都是虚的，哪怕是父母也不能要求孩子为自己奉献生命，转念又想到老二平日里是有些激进，让他锻炼锻炼也许不是坏事。

二儿子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景隆帝深知他的脾气比年轻时的自己更像倔驴，不让他去他也会偷偷去，还不如给他一个安心。

只是嘴上仍要刁难几句，“你可知走这一遭，为掩人耳目，你在外无法以王爷身份行事？”

“儿臣明白。”

“你可知哪怕亲自前去，也极有可能一无所获，吃尽苦头却徒劳无功？”

“儿臣绝不后悔！”

景隆帝脸上的犹豫化作欣慰，不愧是他与皇后教导出的孩子！最终点头同意，只给了他三天时间准备。

这三天内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南下易容的准备不是关键，要紧的是睿王数月不在京中露面如何不引人怀疑，所以景隆帝下旨令睿王与永嘉公主进宫侍疾，待皇后康复再离宫。

这样的说法显然并不足以迷惑大臣，但外头朝臣只会习惯性的多心，以为是皇帝担心子女安危，所以把人暂放在宫里保护起来，这样反倒误打误撞为楚臻阳争取到了更多时间，行刺之人一日未查明，睿王就有理由在宫中多留一日。

楚臻阳南下只带川柏和一支暗卫小队，川柏性格单纯直率但武功奇高，带去南下正合适，杜衡出身世家，京中认识他的人不少，可以留下掩人耳目，并替楚臻阳牢牢守护皇后。

密旨一下，就连宫中知道楚臻阳真实行踪的人都不多。

三日后的夜晚，皇宫角门，向霆宇今日亲自看守在此，皇帝、太子和公主登上城楼目送楚臻阳离去。

夜色漆黑如墨，晚风微凉，一身黑衣的睿王腰肢劲瘦，马尾高束，双腿紧夹□□的戴星马一路飞驰，仿佛要奔向这黑夜的尽头。

他身后紧随神情严肃的川柏与数名暗卫，众人马下尘土飞扬，待尘埃散去，城楼上的三人已看不见楚臻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