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母亲
陆禾这回是真的疑惑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托腮问：“您认识我母亲？可惜，我不认识她。”
从记事开始，他的生命中就没有出现过母亲的身影。他一度认为父亲和肖雯阿姨之间有些什么，甚至曾经把肖雯当成妈妈。长大之后才发现，父亲和肖雯只是单纯的同事，甚至是理念不太相合的同事。
陆禾也曾追问过父亲，妈妈是谁，为什么不在家里，但父亲每次都会轻松地绕过这个话题。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将军说：“你的父母都是真正的天才，他们在研究组工作的时候，实验进度突飞猛进。后来，两人结婚生子。新生命的诞生让你的母亲对研究本身产生了一些不一样的看法，她申请将自己的基因撤出基因编辑库，并因此与研究组产生了矛盾。”
“我不在乎这些。”陆禾说，“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生下我后她就消失了。”
将军叹道：“她有比家庭更重要的责任，希望你不要责怪她。”
“她还活着吗？”
休·李没有说话。
陆禾深吸一口气：“我从未听说过一个科研项目，会让这么多科学家陪葬。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将军在桌子上点了两下，桌面亮起，成为一个巨大的屏幕：“自从你和希文·杜兰德产生交集，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接触到这个项目，这是注定的。”
“您刚说过自己是唯物主义者。”
“这不矛盾，你是他们的儿子，希文是他们项目的实验体，一切有迹可循。”将军面无表情：“你一定已经听说过灯塔计划。”
陆禾点了点头。
将军显然不打算对他隐瞒，那他也可以有话直说了：“一项有人工智能科学家参与的生物工程。我猜测他们的研究目标是人工智能与人体的结合。”
“不是人工智能，是人工生命。”将军纠正道，“你是专业人士，应该听得出区别。”
休·李调出一个文件，扫给陆禾。
那是一封打着“最高密级”水印的立项计划书。陆禾一边看，脸色一边沉了下来：他猜中了。
他说：“将军，您看科幻小说吗？”
“年轻时看过。”
陆禾冷笑：“那您应该听说过智械危机这个概念。”
智械危机源于人类对未知科技的危机感。虽然原则上人工智能被限制不能伤害人类，但总会有人为了更大的利益去破坏这些规则。因此人们担心，假使某一天人工智能产生了属于自己的意识，会不会反过头来向自己的创造者和奴役者——人类，举起叛旗。
“人工生命比人工智能更加激进。人工智能是个体，但人工生命会被赋予种族生存的本能。”陆禾说：“假如这种生命真的出现，它们会在另一个维度上生存、繁衍、扩张，人类根本不会察觉。”
休·李点头：“你与你母亲有相同的论调。”
陆禾坐直身子，定定地问：“他们的研究成功了吗？”
他已经做好了接受肯定答案的准备，然而将军却说：“不知道。”
陆禾皱起眉。
将军说：“领航局在地面时属于军方，很多科研上的事我们无从得知。包括他们最终的成果到了什么地步，我们也不知道。”
他盯住陆禾的眼睛：“唯一确定的是，这项研究走到最后——甚至不用走到最后，就能给人类埋下未可知的隐患。”
“所以，人工智能科学家们都在一场‘意外’中遇难了。”陆禾冷声道，“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关于父亲的事故，我早有猜测。您的说辞不过是为这场阴暗的谋杀包上一层外衣，还要把脏水泼到遇难者头上。”
“你误会了。科学家们的死亡光荣而伟大，是为了封存那项未知的成果。”休·李摇了摇头：“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向你解释科学家们的死因。陆禾，现在领航局要重启这项研究。”
“为什么？”
“因为那项成果。”将军说：“想要解决危机，就必须要认识危机。我们必须保证自己完全掌握当初他们研究的全部内容，并使它们可控。”
陆禾冷笑：“谁来研究？研究完之后呢？再让你们卸磨杀驴一次？”
“你的父母曾是这项研究的核心人物，希文是特殊的实验体。如果这项研究能够成功重启，你们可能会成为非常重要的突破口。”将军说：“我能猜到你们私底下在做什么。即使我不提出这个要求，研究的进展和随之而来的疑惑也会让你们走上相同的道路。”
“我有选择吗？”
“没有。”
陆禾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逐渐发紧的胸口放松下来：“那么，希望您能诚实地、直接地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
他们惹出这么大的事，今天注定没法回去了。
陆禾走出将军的办公室，被士兵带往临时宿舍。将军的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甚至让他产生了一丝动摇。他沉默地走着，领路的士兵也同样沉默。
领航局内部冷肃的气质让陆禾的心口仿佛坠着一块坚冰。
一会儿该怎么向赛门和图灵开口呢？他想，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一种幸福。
虽然他们三人为了真相聚在一起，但陆禾知道，牵扯这么大的事凭他们三个很难调查出结果。他们会艰难地、缓慢地试图解开这个谜题，然后倒在距离真相很远很远的地方，告诉自己已经尽力了。
可真相猝不及防地向他们张开了怀抱——不，那不是怀抱，那是无尽的深渊。他们曾经的“终极目标”，居然只是这深渊张开的一道小口。
“你们得给我一个解释！！”
经过某个会议室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陆禾的思绪。那个声音平日里大多数时候是理性的、平静的，此刻却充满了愤怒。那是老袁的声音。
陆禾内心哀嚎。完蛋了，在老袁不知道的时候，他们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砰！”会议室里传出巨大的拍桌声。
陆禾脚步一停。
士兵转过身来：“陆禾先生？”
陆禾打了个手势：“里面的是我导师，我能和他说两句吗？”
士兵想了想，说：“我打个报告。”
这时，会议室中的怒吼声又传了出来：“陆禾和图灵都是我从地面带上来的学生！他们出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我这个导师都有知道的权利！如果要追责，也要连我一起追！单把他们扣在这里像什么话！”
“袁哥你冷静点，他们没什么事。你看你这急吼吼的，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会议室里另一个人的声音带着笑意——方丽也在里面。
她解释：“这不是关押，而是调任。你看，航研所的密级高，他们刚进项目，现在还不方便回你那。让别人看见了，也不好说是不是？”
“什么调任？什么调任能不经过直属导师？院里还没同意，他们的档案直接被迁走了！”老袁当当当地敲着桌子：“不是只有你们航研所的项目重要，我们的社会模型，所有研究院都等着用。一下调走我两个核心人员，你让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你们跟领航局就是两个……”
“老师！”眼看着平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和领航局起冲突的老袁马上就要出言不逊，陆禾等不及报告，赶紧推门进去。
老袁站在桌边，气的满脸通红，而方丽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看到陆禾进来，方丽率先打了招呼：“小禾来了。正好，你导师过来，好像对你调任的事有点意见。你快劝劝他。”
陆禾的嘴角抽了抽，方丽一副和自己很熟的样子，老袁恐怕会认为上次配合实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暗通曲款”了。
果不其然，老袁听到这话，对陆禾冷哼了一声。
陆禾心中暗叹，脸上却挂上了乖巧的微笑：“方导，我的档案还得麻烦您处理。老师这边我来说吧，毕竟这事儿也是我先……老师发火也该冲我发。”
“哎，行，那你们爷俩唠吧。”方丽从善如流，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陆禾走上前，扶着老袁的肩膀，微微向下用力：“袁叔，来坐下，别这么激动。”
老袁顺势坐了下来，脸上的愤怒瞬间如同变脸般消失了。
他瞟了瞟门口守着的士兵，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是你那少校出了问题？”
陆禾觉得，自己糊弄人的技能多半是得了老袁的真传。他也压低声音：“和他关系不大，我们被抓壮丁了。”
老袁皱眉：“抓壮丁怎么会抓到你身上？”他想了想：“不对，这里面肯定有别的事。”
陆禾想起了他刚从实验舱出来的那天，与老袁的谈话。
“袁叔，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上次你和我谈的，关于漂流计划的方向……”
“不说那个，”老袁打断了陆禾，“你不会因为这个当真了，去招惹了领航局吧？航研所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别想着往里钻。”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没错，陆禾想。
“没有，”他笑了笑，“我找那死干嘛。”
老袁盯着陆禾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你也这么大了。”
老袁是陆远航的高中同学，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原本是每个假期都互相串门，认对方长辈当自己长辈的关系。后来陆远航进入保密项目，两人就断联了，直到陆禾出生，才开始逐渐恢复联络。
老袁也算是看着陆禾长大的。
“当初老陆那个项目也找过我，我没去。后来听到那事儿……唉。小禾啊，袁叔干了一辈子科研，对研究上的有些事会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叔不希望你和你父母走上一样的道路。”
陆禾沉声道：“袁叔，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也？”老袁苦笑：“猜到一点。不过，你现在知道的应该比我猜到那点多多了。你不用告诉我，我现在也不在乎那些。就只想好好做出成果，不辜负地面上那些人的期待。其他的，管不动啦。”
他拍了拍陆禾的肩膀：“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袁叔唯一的期望就是，你要保护好自己。”
陆禾点点头：“我会的。”
老袁走了。他的背影似乎沧桑了很多。
袁叔也想回地面上，陆禾想，不管那个项目的最终结果如何，我会尽力让你们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