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扑火

研究一院和航研所是空间站最核心的两个研究部门。说核心，不是因为他们的项目有多么的重要，而是他们掌握着空间站所有的研究资料和项目信息，比起实际科研，更像是在做行政管理。但他们也是有研究项目的，他们的项目全部与空间站本身以及领航局有关。

按照赛门所说，领航局的人可以被他们申请为被试，也就是说一院和航研所的研究方向不仅仅是对外宣称的航天技术和管理方法。

可是研究人的院所有那么多，已经涵盖了所有已知领域，他们为什么还会把资源投入在这个上面？而且为什么特意要给自己留出权限申请领航局的人作为被试？这“部分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希文·杜兰德……有什么特殊之处？

得去看看。

航研所和领航局在一起，安保级别堪称军事重地，是绝对没办法靠近的。一院的级别没那么高，但他们很少跟外院有项目合作，一院的工卡几乎没有外人见过。

陆禾虽然偶尔有些赌徒心态，胆子也大，但实在是不敢在空间站严密的监控和巡逻下潜入核心研究院。他是程序员，不是特工。

只能等一院的人离开研究院，在公共区域活动的时候创造机会。公共区域包括宿舍、种植区、医疗区，种植区除了后勤很少有人去，宿舍人流量太小，也太随机。至于医疗区……陆禾想到了图灵要去看的那台手术。

要做手术的是三院的一位脑机专家，老爷子已经六十多岁，泰斗级的人物。本来应该留在地面上，能享几年福就享几年福的，结果老爷子非要上来，说自己还能干。就算干不动了，也能给空间站当个大体老师，不然还要从地面运输，麻烦。最后老爷子没有占研究员的名额，以后勤的身份来了空间站，又接了三院一个方向旧、难度大的需求，带着两个亲学生默默地做着。

老爷子打定了主意要为空间站献身，明天的手术如果不成功，将直接被三院一所的研究员接手，将他作为实验对象。所以手术室外，于人情于利益，都会有很多身份复杂的旁观者。

陆禾给图灵弹了个消息：“明天再带个助理？”

图灵：“？”

陆禾：“我想看看三院一分所，就是你原来参加的那个修仙项目要做什么。”

图灵：“你当保密计划是死的。”

陆禾：“赛门都去了。”

图灵：“他的申请被驳回了。明天一院和领航局要来，任何无关人等的旁观申请都不会通过审批。”

坏消息和好消息都在图灵的这句话里。陆禾心念急转：一院和领航局的人都在，旁观者受到严格的限制，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只要听到只言片语的交谈，就能验证他的某些猜想。但他被隔绝在外。

领航局……领航局……

自己之前想错了，杜兰德少校的优先级不应该被排在最后，他应该被排在第一个！

从联组到领航局，从八年前的“失忆”到现在看到他所产生的反应，从他坐了火箭一般的升迁速度到那个仅限一院和航研所的被试名单……陆禾一切的疑惑的对象，一切认为不和常理的事件都和他有关。他比陆禾想象得要更加核心。

接触不到就没有意义。不能通过合理途径去手术现场，就只能莽一把了！

……

空间站近期公转到了地球的阴影里，接受不到太多的太阳辐射。为了维持照明和温度，空间站的能耗变大，平时白到雪盲的通道也降低了一些亮度。黑暗滋生犯罪，空间站里不容易出现什么恶性犯罪行为，但领航局处理的违规操作每天都有几十例。所以高能耗期里，领航局会增加巡逻班次，并采取一定程度的宵禁措施。

宵禁期间，任何离开宿舍区和实验区的研究员都要被领航局记一次警告。个人记录累计三次警告之后需要经中尉及以上级别的军官审查，换句话说，就是进局子。

陆禾已经被记过两次警告。一次是上回和图灵打闹被杜兰德抓到，还有一次是他刚上空间站，摘了一个实验区的苹果……

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进局子了。高能耗期的审查军官都是少校及以上级别，而审查陆禾这个等级研究员的，军衔不会比少校更高。领航局的少校有五位，其中两位常驻中央区，一位常驻航研所。参与巡逻与审查的，只有希文·杜兰德和另一位不认识的军官。也就是说，只要他再被记一次警告，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被抓到希文·杜兰德的面前。

陆禾信心满满，刷卡出了实验区，向种植区走去——这是可以绕得最远的一条路线，无论如何都能碰上至少一个巡逻兵。

通道里光线昏暗。陆禾用手环放了首十年前流行的，歌颂星空的民谣，还开了外放。

女歌手用沙哑的声线唱着：

“远行啊，去追逐一万年前的光束

星光啊，带着宇宙中的温度”

路上没有人，只有空间站舷窗外无言的宇宙。陆禾听着歌，心头轻轻一跳。

“捕捉时间的波段，拉长命运的光谱

人啊，渺小又模糊”

前方传来种植区里日光补光灯的光线，像冬夜里一盏温暖的路灯，把人的身影照得模模糊糊。

种植区外的景观道上站着一个人。

歌手依然在深情地演唱，唱着人类的渺小，唱着宇宙的无垠。但陆禾好不容易沉浸进去的氛围感“噗”地消失了。

景观道上的人双手插兜，肩背挺得笔直。他没带警棍，外套搭在臂弯。浅灰色的衬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材，露在外面的战术皮带带让板正的制式服装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味道。

暖光下，那人的站姿仿佛一道摄影师刻意寻觅到的绝佳角度的剪影，可以入选任何等级的摄影大赛。然而陆禾无心欣赏。他不知该觉得自己的运气是好是差，想要见到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他“作死”的路上。

现在陆禾不觉得种植区的光线像温暖的路灯了，分明就是光饵，等着他这只扑火的飞蛾！

希文·杜兰德听到歌声，转过身来。看装束，他似乎不在巡逻中。陆禾的心狂跳起来。虽然做足了心理建设，但本能反应不是一朝一夕能被意志改变的。他强迫自己盯着杜兰德的眼睛，努力调整呼吸，看着他向自己缓步走来。

他走路的姿势真好看。陆禾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想法。一定是弦绷得太紧了，就像做题做不出来的时候脑子里会不受控制地唱歌一样。

过度的紧张和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让陆禾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可怜。很多年之后，希文对陆禾描述那晚的场景时这样说：就像一只离猎人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动物，不甘心自投罗网，又知道自己在劫难逃。陆禾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希文脑补过度，但是称赞了他的修辞。

当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在当下，陆禾觉得自己才是猎人。他正在捕猎一只大型的、具有很强攻击力的猛兽。他步步为营，终于，猛兽要上钩了，离他的陷阱一步之遥。

“陆禾先生。”杜兰德站在陆禾面前，像八年前的初见一样叫了他的名字，但语气天差地别。他的声音比舷窗外失去太阳辐射的宇宙还冷，他的表情比石膏塑的雕像更坚硬。

“杜兰德少校。”陆禾深吸了一口气，赶在杜兰德说话前开了口，“这么晚了，你也出来遛弯吗？”

杜兰德的嘴唇抿了抿：“你应当知道，现在是宵禁时间。”

陆禾耸了耸肩：“没错，但我猜您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巡逻。”

杜兰德：“根据条例，你需要到领航局接受审查。”

杜兰德拉起陆禾的手腕，用自己的手环在他的手环上碰了一下，两人的手环都闪过一道红色的呼吸灯。这是手环内置的功能，作用是限制通行。红色的呼吸灯代表手环的主人不能通过某些区域，或只能在某些区域内活动。这个功能在领航局的军官手里，起到的作用等同于手铐。

“跟我来。”杜兰德说，“不要离开我一米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