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的笑容让他心里有些打怵。

他快速的想错在哪里了？！

他和判官的交情始于他成为地仙后的第二十年。那个时候多地枭雄并起，互相攻伐，帝都陷落，国运散落。扫帚星悬空，非天命而死乃是平常。黑云笼罩千里之地。

亡灵涌入地府，地府人满为患。不得已，判官奉命到人间化作人形，护佑一方平安。判官褚津玉护佑的便是胡乱辖区的百姓安宁。

两人相识于一次鬼道士行凶。战乱年代，有道士吞噬受冤而死的亡灵修炼高超道法，此类人唤作鬼道士。胡乱被鬼道士挟持。判官救他于鬼道士要咬破他的脖子之际。此后两人便是相识了。胡乱没有什么好友，便想发展判官做朋友。判官不怎么爱搭理他，但胡乱脾气好又做得一手好菜，变得了判官多看两眼的机会，一来二去，两人偶尔能聊些人间佳话和阴间见闻。如此相交五十年。

只是上次的时候，胡乱约了判官到山里烤羊腿、品佳酿。一把盐巴撒下，借着酒劲儿和肉香，胡乱问：“阴间判官可是生来便是判官？”

判官闻着羊腿答：“非也。”

胡乱又问：“那判官为人时可有俗名？”

判官沉吟片刻，答：“褚津玉。”

判官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似乎是想让他听清楚。

胡乱捧腹大笑，判官露出不明神色。

“怎的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也罢，褚兄本就秀气，有些许女娘风范，这名字也是与你极为相配。”

他的话迎来了良久的沉默。

一拳，判官打空。

再一脚，判官碰着了胡乱的衣袍。

最后，胡乱的脸上落下一个大掌印。敷了三天冰水，久久不消。由此，不见判官二十余载。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必然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判官揍了自己。

“我不当嘲笑判官俗名是女娘名。”

胡乱想了半天，唯一可以想到的便是这个错处。然这在他眼里是一个玩笑。褚金玉斜眼看着他，跟往常一样似乎很是看不起他。

”算了。你一个俗仙，你跟你计较什么。”褚津玉收了笑容，撇了他一眼，“褚津玉不仅是我在俗世的名，也是我现在的名字。我的名字自然是最好的，你不懂那是你蠢钝无知。”

“对的对的对的。”胡乱对着褚津玉嘿嘿一笑，收了骨笛。弓腰向前，从怀里掏出一只狼毫，顺了顺笔头，讨好的递给褚津玉。

“判官兄弟，上次你说地府给你备的狼毫笔写起字来很是费力。昨日我在山下看到这只狼毫笔很是好使。这个赠你。权当谢你今日来愿意守你我之间，吹笛之约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胡乱有些心虚，目光忽闪了一下。

吹笛之约是褚津玉与胡乱联系的一种方式。若是胡乱想要见褚津玉或是需要帮忙，都可吹响绿骨笛。

只是当年褚津玉揍了他一顿又跟他绝交后，他就有些生气的把绿骨笛丢到了一棵大树下面埋了起来。很有骨气的与褚津玉断了联系。

褚津玉接过狼毫笔，掏出一张纸画了两笔。斜眼看向胡乱：“还不错。”

胡乱：“嘿嘿…”

“笑什么！”褚津玉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一副不怎么出息的样子，还不是有事求于我吧？”

胡乱看上去有些勉强的点点头，一副软包子的姿态。

胡乱心想，好不容易借着这次事儿跟判官重新搭上交情，是有个事情需要他帮忙的。

野外说话很是不便，胡乱便邀请判官跟他回地仙庙细谈。褚津玉倒也没有意见，脚尖轻点不到片刻便到了地仙庙。胡乱就麻烦了，他这会儿的仙力少的很，用不上。只能拎着长衫手脚并用的往上爬。方才是滚下山的，这会儿浑身疼，他就爬一会儿歇一会儿，爬到庙里的时候，擦完汗，一炷香烧完了。

胡乱看着烧尽的香烛烟灰随风落在石像上面。他隐隐的觉得又有了些仙力。判官就是判官，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给与自己一些应急的东西。这会儿是一根香烛的供奉，以前是救命的骨簪和碧玉骨笛。

“谢谢了。”胡乱呲牙笑，看上去很是不好意思。

“再不花点功夫搞点供奉，你的小命就没了。”褚津玉背对着他着屋里漏风的破窗户，窗户上悬挂着只有一个铃铛的风铃。些许是时间久远，金色的铃铛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风再怎么吹，铃铛都不再发出声音。

褚津玉抬手似乎想碰一下风铃，手到了半空，就又落了下来。

喜欢风铃？胡乱再次看那个风铃，虽然有些年头了，可细看好些地方是手工编织的，风铃下面的飘带上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但这丝毫不妨碍这个风铃的美观。

自己怎么没发现以前供奉自己的这么心灵手巧呢！胡乱眉目动了动，一个心眼浮上心头了：“判官兄弟，这个风铃啊是我亲手做的，我早就想送给你了…”

我给你洗洗拿着吧。

他的话还未说完，褚津玉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要这种脏东西。”

胡乱的笑容有瞬间僵在脸上。

脏东西？他的自尊心碎了一下。胡乱咽了咽口水隐藏瞬间的尴尬。

“太冷，把火点起来。”褚津玉说。

些许是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生硬，他声音似乎是放软了一些。可判官的心思，他很难猜。

篝火燃尽，胡乱又点了篝火，地仙庙里亮堂起来。褚津玉坐在篝火旁，盘膝对着庙里的石像。石像修了一半，石头脑袋还在一旁。褚津玉环顾四周，周边脏兮兮的不是杂草就是缺胳膊少腿的四方桌椅，很难说这是一个地仙庙。褚津玉合上眼睛。

是有些碍眼的。

胡乱又是嘿嘿两声，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尤其是判官。判官是他熟识的唯一在神仙册上排名比较靠前的仙。

“都是身外之物，不必介怀，不必介怀。”

褚津玉睁开眼睛：“你不是有事儿求我吗？”

胡乱看他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轻咳两声，便不再绕圈子：“我近来仙力时有时无，恐是这地仙也做到头了。地仙若是没了，你也知晓是身形俱灭连个踪迹都没得寻。”

褚津玉搭在腿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胡乱心想有戏，他的屁股挪到褚津玉旁边：“我在做人的时候，有一个妻子。我虽与她是一世夫妻可并不相熟，你看能够带我去地府找找她。”

“找她做什么？”褚津玉探究地看着他，“我可记得你做了地仙没怎么管她，见着她来给你供奉，你都避到别的山头躲着。跟她是瘟神似的。”

言语之间有讽刺之意。

胡乱嘿嘿一笑：“我呀，要解了生生世世姻缘线，再问问她为什么不跟我和离，害我带着姻缘线做了地仙，天上地下的被同僚嘲笑有个凡人媳妇。”

片刻，判官的嘴巴一张一合。胡乱似乎是看懂了，他在说：什么东西。

可能判官从不说这种不当台面的话，所以这话他只能嘴里嘟囔。

片刻。

“帮不了，没见过她。”

褚津玉起身就要走，胡乱生怕褚津玉跑了，他单手挎着褚津玉的手臂，陪笑。褚津玉嫌弃的想要推开他，可他扣的很紧，他实在扣不开。

“判官兄弟，你都知道我俩的事情，当是见过她的。我们兄弟一场，当是帮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褚津玉沉默了片刻，对上胡乱的眼睛。胡乱的目光晃了一下，心跳加快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判官。判官的眼睛很好看，大大的，亮闪闪的，像是一弯琥珀。胡乱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不敢直视了。

不是喜欢男人了吧？胡乱偷偷的问自己。也可能是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一样都会吸引别人的目光，让别人心猿意马。

欣赏美好的事情是人之常情。对，人之常情。

他把视线微微的落在他细长的脖颈上，才听清褚津玉的话。

“我见过她，她说下辈子，下下辈子，以及下下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如此你还是要见她？”

褚津玉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许愤愤的语气。想来，自己的妻子跟褚津玉说了不少自己的坏话。褚津玉都看不下去了。

胡乱微微垂目：“是的，要见的。”

“真的仅仅是为了问她为什么不和离？”

褚津玉若有所思的把玩狼毫笔，狼毫笔在他的手里打了一个弧度。

“啊，对啊。”胡乱困惑，“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我跟她不熟的，自然只能问这个。”

“太渣了。”褚津玉似乎是忍了很长时间，一把将胡乱推开，胡乱滚到了草堆里。起来的时候，褚津玉的脸上多了嘲弄之色，她掐了掐手指，“你俗世的妻子已经投胎了好几世了。而今几次轮回再次为人。我刚才也是糊弄你的。她上次投胎的时候，让我在她的耳后点了一个标记。说若是我见到了，便让你去找她，生生世世再做夫妻。她对你用情颇深，你怎的说是跟她不熟呢！”

“说来话长，有时间再与你说。等她再次投胎须得三四十年，可我等不了三四十年了。”胡乱有些惆怅，转念，他的目光落在褚津玉身上，讨好的面容像山里的野狗，“判官可否给地仙续命啊！”

“续不了。我让自己的些许供奉给你，你别蹬鼻子上脸了。”褚津玉横了他一眼，“不过我们判官倒是有一个神通，可以引出你妻子的魂魄，如此你们便可以见面。”

胡乱笑着看向褚津玉，紧紧的握住他的手：“那就多谢判官兄弟了。”

他对做仙也没有了什么期待。方才说让判官续命，无非是想把他逼到份儿上，让他给可怜兮兮的自己出个招，尽快些见到自己的妻子。

褚津玉抽回了手。他的手很冰冷，不过是握了一会儿，胡乱的手就跟冰块似的了。些许是阴间的来者都是阴寒体质，可他看褚津玉脸都是苍白的，想到八月天里他说太冷，想要火的话。他还是心疼了一下：“咱们给人打工都不容易，你呀，多来人间晒晒太阳。即便是判官的身躯，也禁不住这种冻法。”

“我是阴间的判官，每日忙得脚步落地，哪里那么多功夫爬到地上晒太阳。”褚津玉可能是有点受不了他那弱智一样的嘱咐了，忍不住给他普及了阴间判官的常识。“我回去安排下值周，等我上来。”

判官消失。

胡乱笑嘻嘻。

判官有判官的值周，判官回地府安排值周的事宜。胡乱在地仙庙里等着褚津玉，可他很担心那两个猎灵人返回这里。他便藏到了庙里的地窖里。

这个地窖有一百多年了。胡乱刚成为地仙的时候，他的一个忠实的供奉者给他挖的。挖地窖的初衷是给他藏些食物在山上，免得上山下山的时候累到了手脚。

他最初做地仙的时候，有很多的供奉者。这些供奉者大都是他的十里八乡的乡亲，那些乡亲都想从他这里得一些好处，来的勤得很。最初他会招待一顿饭菜，然而婉拒乡亲们的要求。时间一久，供奉就越来越少。可是少不少的，总是还有人供奉着他。

到了最后，只有三个人在给他供奉。再最后，只有一个人供奉。他靠着一个人的供奉保持着不多不少的仙力。再后来，最后的供奉者些许是没有拿到好处失去了耐心，便不再供奉他了。

地仙庙也逐渐破落，甚至随着战乱和百姓的迁移，地仙这个品级的神仙已经开始被百姓们遗忘。

胡乱攥了攥手掌，仙力有些虚无。判官你可要快点回来。

闲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地窖里很凉快，胡乱想到判官那双冰冷的手。他从地窖里翻腾了好一阵儿，终于找到了一件还算完好的羊绒袄。这个袄以前的供奉者给的。但他已经不记得是谁送的，不过能送袄这种家常东西，必然是关系很亲近的人。

一百多年前的人和事，他早就记不太清了。

存了一百多年的袄有些蚊虫和破洞。他趁着庙里安全的时候，爬到陆地，捡了捡上个月村民落在这里的针线包和脏兮兮的破布。又把破布洗了洗，晒了晒，把袄补了补。最后就把羊绒袄放到山上的树杈上曝晒。

这已经是判官离开的第四天，胡乱有些犯嘀咕：怎么还不回来，工作交接不顺利？

胡乱胡思乱想着。

一晃到了第七天，胡乱焦虑了。褚津玉是不是骗了他？亏他有一副好皮囊！让自己这么欣赏！

一慌到了第十天，胡乱爬上了陆地，在庙里来回转悠：褚津玉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判官应该不是那么容易没的吧？

胡乱拿出骨笛，正要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有股阴冷的风在周围盘旋，他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哆嗦。

别是那俩兽奴啊！

胡乱心脏乱跳，战战兢兢的慢慢的回头，眼睛里出现褚津玉那张英气飒爽的脸。

胡乱呲牙乐：“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事了呢！”

胡乱向前想要抱住褚津玉，褚津玉往后退了一步，胡乱抱空了。虽然有些尴尬，可褚津玉还是出现了，他只顾着笑。

褚津玉没好气：“ 仙力又弱了。果然供奉还是不能靠别人给。”虽然这般说，褚津玉还是在他的石像前燃了一炷香。胡乱吸了香烛，神清气爽。

褚津玉背着一个小行囊，看来他是把一切都料理好了。胡乱没有什么换洗衣服，也没有什么好拿的东西。他和褚津玉下山的时候，经过一棵大树。他让褚津玉等他一下。然后，褚津玉看着他手脚并用的往树顶爬。

他做人的时候不会爬树，刚开始做地仙的时候也不会爬树，但是这几年为了省仙力，硬是学会了爬树。

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技能。

褚津玉仰头看着胡乱，有些凌乱。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胡乱从树杈上取下羊绒袄，又手脚并用的爬下来。他把羊绒袄递给褚津玉，褚津玉更凌乱了。

“拿着吧。”胡乱说。

“我真的不冷。”褚津玉摇头拒绝。

胡乱自然不知，上次判官说冷，是有别的原因。

“嘴硬。”胡乱抢下了褚津玉的包裹，把羊绒袄放到了他的包袱里。最后自己背着包袱，“我帮你背着。”

胡乱心想，别人这样帮自己了，自己总是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表示感谢。褚津玉看了他一会儿，往山下走，算是默许了他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