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辞察觉到怀中人醒来，理智便逐渐归笼。

他微微仰头，阖上双眸，再次睁开眼时，诡异的猩红瞳孔与金黄色的道纹都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存在。

“你哭了吗？”

这个问题，宣辞不知该如何回答。

宣辞觉得，他应该是没哭的。

前世，苍衍道君曾说，“眼睛有它自己的想法，会不自觉地流眼泪”。他曾对此嗤之以鼻，并认为这是苍衍为自己爱哭找的借口。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苍衍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他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流泪了。

宣辞低头看向良璟，唇角微扬，语气轻松道：“或许吧。”

完全没有被人发现狼狈之相的窘迫。

“你别哭呀，我死不掉的。”

说完，良璟顿了顿，才想起来，“我好像还没告诉过你。”

宣辞含笑道：“没关系。”

他知道良璟不会死，真正让他丧失理智的，是无力改变命运轨迹的恐惧感。

宣辞也曾经幻想过，如果早一点发现、早一些解决秽雾问题，是不是苍衍就无需以身殉道，献祭于菩提树。即使他们最后因意见不同而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也没有关系，起码苍衍还活着。

后来，他与神树菩提交易，换来重活一世的机会，却回到了苍衍道君的少年时期，成为了尚未进入昆仑仙宗、还是宣城大公子的宣辞。

刚开始时，宣辞是愤怒的，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但冷静下来后，他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起码苍衍不会再次身死道消，他们也不会意见相左而分道扬镳。

于是，宣辞开始寻找前世苍衍所说的、在他小时候就得到的菩提树种子。

但他始终一无所获。

宣辞以为是时机未到，但在黑雾江海旁，那些荧光，也就是散逸的神树生机，都围绕在良璟身边时，他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此前的种种迹象、点滴线索，都在向他昭告最终的真相，只是他当时不愿相信，下意识忽略罢了。

如果良璟是苍衍道君的转世，那一切不合理之处都有了解释。

后来，良璟在宣辞面前被穿透胸膛，仿佛前世的悲剧再度上演，而他这次也没能及时阻止。

深深的自责感与无力感涌上心头，磨灭了宣辞最后一丝理智。就像常年行走在万仞悬崖上的人，身下是万丈深渊，只需一念，便即刻坠入无间地狱。

良璟注意到了浑身是血的孟昭然，小声道：“你放我下来吧。”

在外人面前被宣辞公主抱着，良璟还是有些尴尬的。方才昏迷了就算了，现在意识清醒了，还赖在宣辞怀中，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

宣辞思绪回笼，视线落在良璟已经愈合的胸口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良璟双脚落地时，一件领口带有绒毛的大氅也落在他肩上。

他疑惑抬头，就听宣辞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

“衣服。”

哦对，他有不死血脉，伤口能很快恢复，可衣服就是普通的衣服，没办法自行复原。

良璟反应过来后，脸上有些许燥热，连忙老老实实将大氅穿好。

只不过，这大氅是按照宣辞的尺寸做的，对他来说有些宽大，袖子要叠上两折，衣服下摆垂地三寸有余。

良璟看着垂在地上的精致布料，有些心疼。

“良璟，”孟昭然开口，“你能放过梦琳吗？”

根据两人方才的互动，孟昭然判断出，良璟对宣辞的影响极大，若是从良璟入手，极有可能为梦琳争取到一线生机。

良璟闻言都愣住了。

他这是错过了什么？一个最少也是元婴期的修士，居然向他求饶？不是，他记得自己是陷入了昏迷，而不是变身后大杀四方了……

良璟视线转移，落在宣辞身上。

宣辞浅粉色的瞳孔清澈透明，对上良璟询问的眼神，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刻，他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显得十分无辜，甚至有些……我见犹怜。

不不不，你在瞎想些什么？

良璟甩了甩脑袋，把奇怪的想法甩至九霄云外。

他重新看向孟昭然，直接了当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孟昭然根据自己的猜想，边观察宣辞的神色，字斟句酌道：“我受重伤了，打不过你们，你们现在想杀我很容易。我自知对不住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梦琳是无辜的，她并没有打算对你们动手，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希望你们能放她一条生路。”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孟昭然脸上浮起一抹苦笑，“我姓孟，名昭然，字承光，来自西洲无妄谷，是一名医修。”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八天前，在宣城东九巷的菖蒲药铺，我邀请你进门，此后三天，你都住在药铺东侧的厢房里。”

“等、等等……”良璟目瞪口呆，“孟、孟承光不是个……”老头吗？

良璟没好意思把“老头”两个字说出来，毕竟正主有可能就在他眼前。

孟昭然没忍住，笑了一声，又咳出两口血。

他说：“移形换貌是医修的基本功，你见到的‘孟老’是我的易容。”

良璟：“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宣城开药铺？为什么要易容？为什么要收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柳夫人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良璟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这些问题一起涌到嘴边，争先恐后地往外蹦，到最后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昭然自然知道良璟想问什么，他声音暗哑：“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就让我来说吧。”

孟昭然背靠着的阁楼门后，传来柳梦琳的声音。

孟昭然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好。”

望舒阁阁门打开，柳梦琳走了出来。她浑身都笼罩在披风内，上半张脸隐没在帽檐下的阴影中，只露出两瓣朱唇与削尖的下巴。

柳梦琳在孟昭然身边坐下，轻轻依偎在他身上，讲述了一段横跨了三百多年的往事。

故事的最初，是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

少年是西洲无妄谷孟氏家族的第三子，少女是南洲十三城某个附属城城主的幺女，因身患怪病，被送至西洲无妄谷，由医修世家孟氏医治。

说是医治，倒不如说，是城主将幺女卖给孟氏，满足他们钻研疑难杂症的兴趣爱好。

少年为了替少女治病，遍读医书，苦研医术，最终成功治愈少女，并成了西洲有名的天才医修，受到家族的重视。而少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容貌越发昳丽。

后来，少女病愈，回南洲与家人团聚。少年与她约定，来年春天，他去南洲提亲。

可少女终究没能等来少年的提亲，她在那个冬天，又被城主父亲卖了。这次，她被卖给了上三城之一的安平城城主。

她写信给少年，想求他带她远走高飞，可却等到少年一封祝她幸福的手书。

远在西洲的少年，则收到了少女的婚帖。

孟昭然与柳梦琳互相爱慕的事情，瞒不过族中长老。

族中长老说，他们不合适。孟昭然是孟氏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医修，而柳梦琳则是没有灵根、无法修炼的凡人。修士与凡人相爱，从来没有好下场。

孟昭然自是不信，他已经做好了与柳梦琳私奔的准备。

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可他等来了柳梦琳的婚帖。

他想去当面质问她，可族中长老画符为阵，将他关在层层禁制之中。待他日夜钻研，最终破阵而出时，少女的婚期已至。

孟昭然隐没在人群中，看着台上少女笑容明媚，缓缓告诉自己，就这样吧，放弃吧，她过得幸福就好了。

他不知，台上少女强颜欢笑，只因心上人说，祝她幸福。

再后来，族中长老询问孟昭然，是否愿意参与研发一种能令修士长生不老的药。他问，能让凡人也长生不老吗？

长老眼神意味深长：“当然。”

然而，当孟昭然成为核心人员后，他发现，一切都是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长生不老是假的，堕落成魔才是真的。

所有的研发都以活人做试验，而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安平城。

原来，安平城城主寿元将近，而修为又不得寸进，为了延长寿命，也参加了这场骗局，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试验品。

孟昭然已经数不清自己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午夜梦回时，他发现自己在洗手，可无论怎么洗，手上的血都洗不干净，甚至连洗手的河流，都变成了血河。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曾经有师兄说要退出，长老同意了，第二天，师兄就消失了，再也没人见过他。

后来，试验范围扩大至整座安平城，终于露出蛛丝马迹，引起了余下两座上三城的注意。安平城城主的所作所为暴露，余下两座上三城联合起来声讨他。

很难说他们是为了无辜的平民百姓，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丹药。

总之，安平城被攻破，城中之人惨遭屠戮。那夜，圆月染上红色，地上血流成河。

其实，孟昭然很早就来到安平城了，毕竟，试验的主场所就在安平城。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见柳梦琳，直到传来了柳梦琳也“染病”的消息。

作为核心人员，孟昭然自然知道“染病”意味着什么。他以医师的身份重新出现在柳梦琳面前，一边暗中研究抑制病发速度的办法，一边悄悄计划如何不引起注意地带走柳梦琳。

安平城被攻破的那夜，孟昭然找到柳梦琳，想要带她走。却没想到，安平城城主临死前疯狂反扑，开启了一直以来就埋藏在安平城地下的阴阳镜。

阴阳翻转，所有人都落入了【阴】面，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安平城城主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孟昭然。

因为，孟昭然说：“我已经找到了长生不老的丹方。”

因为作者实在是太蠢了，审签又被鲨了，为了争取过签，吸取教训修改前三章加快节奏，导致前三章直接没掉一章，虽然剧情没有改变，但因为一章一章修改工程量浩大，再加上审签有冷却时间，只能重新再开一本，请各位小可爱三天后移步至隔壁专栏【审签专用】查看新章，本文将于三天后锁文申请注销，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倒计时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