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雪节气，天气很冷，冷到玉京城下了一百八十年来第一次雪。

雪下得很大，将过去金碧辉煌的玉京城，整个染成了一片素色。

玉京城最高有一楼，处名为望仙楼。

望的，是那浮在云端之上的十二仙阁。

楼外渡仙桥上，站着一个赤衣女子。红色流仙裙在风雪中翻飞，仿佛一朵红莲在燃烧。

如今的玉京城白雪茫茫，空无一人。

钟杳杳孤身立于一片苍茫白色之中半晌未动，如一尊雕像般凝视着前方。

十二仙阁矗立于仙山之上，藏匿于云雾之间，远看便如飞跃在云端的飞阁。

良久之后，雪下得缓了些。

钟杳杳也终于动了。

她朝着仙阁的方向，缓缓踏出步子，就这样踏出了渡仙桥，行走在半空之中。

雪花乖巧地汇聚又散开，钟杳杳脚下步步生莲。

她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慢，但身影却模糊得很快。

呼吸间，那朵红莲已消融在冰雪之中。

再出现时，又绽放在了白玉雕筑的十二仙阁里。

魔尊清衍携魔后站在飞檐之下，神情淡漠。

他凤目半睁，眼前的钟杳杳在他眼里与死物别无二致：“杳杳，没有通报，你不该擅闯魔宫。”

魔宫。

钟杳杳在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

曾经，这儿还叫十二仙阁，是令虞洲所有修士心向往之的地方。

而如今，它成了魔宫。

仙阁旧人，所余者十不存一。

他的主人，从人人景仰的仙君，成了屠戮无数修士的魔尊。

“师尊，”念出这个好久没用过的称呼时，钟杳杳突然觉得有一丝陌生，“你杀了叶安乐。”

安乐，安乐，他的父母一定希望他此生平安喜乐，可他却死在了十三岁生日那年的雪夜。

而这，仅仅是因为他父母的一时心善。

魔尊与魔后鹣鲽情深，恩爱两不疑。

可是魔后稚气未脱，时常跟魔尊闹别扭。

一日，魔后单方面跟魔尊吵了一架后，又跑了出去。

她嫌虞洲无聊，便心念一动，溜到了凡界京都。

魔后因为修炼青春永驻，虽百岁有余，但在凡人眼里看来，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于是，向来心善的京都叶氏夫妇，瞧见这漂亮小姑娘独自在雪中徘徊，以为她家中遭遇了什么变故，便将小姑娘接到了家中。

殊不知，这看着年轻的小姑娘，年纪已经是他们的几倍有余。

叶家夫妇家里有个独子叶安乐，也是个心性单纯的少年郎，年纪还不到十三岁。

叶安乐贪玩，又见这漂亮姐姐看看可亲，便常常领着她到街上去玩，遍寻街市上的新奇玩意儿。

凡界虽然远比不上虞洲，但胜在新鲜，魔后玩了几日，也渐渐有些乐不思蜀，将魔尊和那些不愉快抛到了脑后。

直到魔尊估摸着娇妻应该已经气消，并且在凡界玩够了。

魔尊降临到叶家之时，正是叶安乐十三岁的生辰之夜。

叶家富贵，小少爷的生辰宴虽不算浩大，但该准备的东西一应俱全。

魔后也玩得开心，开怀畅饮之后，凡间的酒也让她有了些醉意。

“小安乐，”魔后突然凑到叶安乐眼前，星光一般闪亮的双眼盯着他，嘟囔着，“还是你好，都不会惹我生气。”

被这样比仙子还漂亮的一张脸凑到眼前，叶安乐瞬间红了脸，猛地往后一让，差点摔到地上。

叶安乐手忙脚乱地坐稳，支支吾吾地低语：“我……我当然不会惹许姐姐生气。”

魔后乐得拍了拍手：“哈哈哈叶安乐，你可真可爱！”

清衍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可爱，那我呢？”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魔后耳侧响起。

向来清冷淡漠的魔尊，吃醋的模样令魔后深爱不已。

纤腰被搂进强有力的臂弯，魔后娇斥：“你只会惹我生气。”

话未说完，却羞红了脸。

叶家众人正为这突然出现的神仙人物惊讶时。

清衍却转头冷冷看着叶安乐：“是你刚刚碰了她的手？”

那寒气竟比这冬夜的大雪还要刺骨。

叶安乐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刚刚许姐姐突然靠近，他惊得一下子没坐稳，手舞足蹈之时确实不小心隔着衣服碰到了她的胳膊。

清衍却并没有打算给他辩解的机会。

这几日魔后与他玩耍笑闹时笑魇如花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

清衍的内心，此时已经攀满了嫉妒。

他只抬了抬手，叶安乐就已经倏然倒地，没了气息。

留个全尸，算是对叶家这几日照顾魔后的谢意了。

魔后扑到清衍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清衍，我只是让他陪我散散心。”

清衍恨不得将怀中人揉进身体里，冷哼一声：“谁叫你不乖。”

之后一夜缠绵，魔尊才哄好伤心的魔后，而那痛失爱子的叶家，已无人在意。

当大雪之日，钟杳杳再次提起叶安乐这个名字时，魔尊夫妇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叶安乐？无名之辈，死在我手底下的不差他一个。”

还有那苍梧、羽渊、长留、招摇等各城之中无数枉死的修士，恐怕他们也都已经被遗忘了。

但钟杳杳忘不掉。

所以她来了。

“师尊，你杀了太多人，我必须杀了你。”钟杳杳举起剑，“或者死在这里。”

她潜心修炼一百八十载，自认为修为已是虞洲顶尖。

却仍不是清衍的对手。

剑气激荡，连空中飘落的雪花都凝滞了片刻。

当雪花重新飘下，钟杳杳手中的剑也铿然落地，裂成两半。

清衍毁去钟杳杳半身修为，冷然道：“师徒一场，我饶你一命，但今后你再不许踏足玉京。”

钟杳杳半跪在地，死咬着牙才咽下那声痛哼。

魔后眉头微蹙，目露怜惜：“大师姐，你何必执着呢，他是我们的师尊，又怎么忍心伤害你，你服个软，好好留在魔宫不好吗？”

钟杳杳失望地看着魔后，她一直以为她是被迫的，如今方知，是自己看走眼了。

“星染，你也是帮凶。为虎作伥，与虎何异？”钟杳杳闭上双眼，彻底失了再走下去的力气。

清衍听闻，突然勃然大怒，周身魔气翻涌。

他张嘴，声音冷厉而愤怒：“钟杳杳，你放肆！你忤逆我，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你诋毁她，那便死！”

魔后虚抬右手，轻覆在清衍胳膊上，柔声劝慰：“师尊，别。”

但魔尊一怒，世上无人能阻止。

清衍以手为剑指，轻触钟杳杳额头。

这一次，他没有动用魔气，而是用至正至纯的剑气，直刺入她的识海。

剑气凌厉，瞬间将钟杳杳的神魂绞杀撕裂。

钟杳杳委然倒地，她死的很快，快到只唇角溢出了一丝鲜血，便已经断了气。

大雪飘然落下，很快便湮没了雪地中央那一抹红，却盖不住这十二仙阁无处不在的罪恶。

意识飘散前，钟杳杳恍惚间似乎看到清衍一手将魔后拦腰抱起，另一手轻覆在她眼前，低声轻语：“别看，脏。”

声音温柔又无情。

魔后并未挣扎，而是将头轻靠在他肩头，伤心啜泣：“可那是师姐。”

雪继续落下，落在钟杳杳眼睑上，又轻，又凉……

“杳杳，喂，回神了，大雪天的在外面发什么愣呢！”

意识重新回拢之时，一道在记忆中有些遥远却又熟习的大嗓门贴着耳边响起。

雷鸣般的嗓门惊得钟杳杳下意识捂住耳朵，也让她重新接管自己的身体。

“少爷，今天是什么日子？”眼前这熟悉的稚嫩五官让她眼眶不由得微红。

少爷不耐烦地嘀咕：“今天是大雪啊，还能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咱俩谁是少爷，谁是丫鬟，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方才就一直摇晃着钟杳杳胳膊意图叫醒她的小男童揉揉她的脑袋，一边嘟囔着一边掸走落在她头上的积雪。

钟杳杳仰头望望飘雪的天，又看了看自己娇小的双手。

是了，今日是大雪，是她八岁这年的大雪。

她在襁褓之中时父母便离世，因缘巧合之下流落在凡界。

年幼时，她被京都富家叶氏收留，成了府里的小丫环。

说是丫环，可她走路都还摇摇晃晃，哪里会干活，不过是陪着只比她大两岁的叶家小公子玩耍罢了。

叶小公子心善，便跟她如兄妹一般长到了八岁。

钟杳杳看着叶小公子有些肉嘟嘟的圆脸，想到那同样年幼又心善的少年郎，到底是没能忍住眼泪。

“对不起小少爷，我没能护住……”

没能护住你的后代。

“阿嚏，你说什么？”叶小公子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疑惑问道。

钟杳杳收回眼泪，笑着说：“我说雪太大了，你快回府吧！”

叶小公子揪了揪她的小辫子：“你也知道雪这么大，我就是出来找你的，还不快跟我一起回家！”

钟杳杳却站着不动：“不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你先回去吧，也帮我跟老爷夫人说一声。”

叶家一家人都待她极好，只是今日一别，以后再也没机会相见了。

叶小公子见着小丫环倔得跟头驴似的，怎么也说不听，只得转身往叶府里跑，准备去将爹娘搬出来。

叶小公子刚一离开，就有一辆琉璃玉石雕成的神辇从天而降，落在无人的街道上。

这神辇以云雾为轮，飞马为架，一看就非凡物。

辇中走出来两位使者，皆是仙风道骨，俊秀灵逸。

前世的记忆还在，钟杳杳知道，这是玉京十二仙阁派来的使者，要接她回修仙界虞洲。

可她也心知，一旦踏上这神辇，前世的命运，也将开始启动。

师妹与她离心，师弟将她摒弃，未婚夫与她退婚，最后师尊更是入魔将她斩杀。

前世的她，过的未免也太苦了。

“请小仙子上辇。”在她愣神之际，两位使者已经开始催促。

钟杳杳不再迟疑，迈着小小的步伐坚定地爬上了神辇。

苦又如何，前世弃她而去的，今世我便先弃了他们；前世对她痛下杀手的，今生……

我来先灭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