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华十分疲倦。
剑修向来注重炼体，身上的每一寸肌骨都锻炼到极致，他们的身体即是力量的象征。
可他此时只觉得身躯轻软如云，没有任何力量存在，空空荡荡，仿佛一具空壳。
曜华试图回想些什么，可念头刚起，针扎般的疼痛就突然从识海深处爆发，完全充塞了他的大脑。
“云神医、二师兄，师弟余毒爆发了，你们快来！”
“小九没气了！掌门不好啦！”
“别别别别用融雪手，要用三阳针！你个庸医！”
“师弟撑住啊！师弟！”
“......”
昏在榻上的青年猛然起身，一口一口地呕出鲜血，玉石地面熔化的声音被掩盖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里。
耳畔“师弟”“小九”“仙尊”等称呼混作一团，争着钻入耳朵，曜华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最后还是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幽微烛火在风中跳跃，照亮床头静默守卫的身影。
沉睡时的呼吸声与醒时差别颇大，几乎是曜华刚刚醒转，苏挽风就停止了假寐。
他低头望去，那张冰雕雪砌的容颜几乎要融化在光里，脆弱到仿佛一触即碎。
曜华平日里是何等端庄持重，如今却这般狼狈，苏挽风不禁心中生怜。
他伸手，为他擦去脸上淋漓的冷汗，看到帕上赤色的余毒，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曜华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个男人，在剧烈的头痛中辨认着对方的身份。
“小九，二师兄已经很久没这么唤过你了。”苏挽风慢慢地用那张特制的药帕吸走他脸上的余毒，声音放得极柔：“盛名加身，宗门荣辱与弟子性命皆与你相干，但也不是只与你相干。”
男人的目光在烛光中显出几分怜爱，“师叔师伯还有我们几个都站在你的身后，你实在不必太过拼命。”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再者，那些个流言蜚语，阴私揣测，哪会因为你的功绩就此销声匿迹？”
“灵王负伤远遁，至少能消停个三百年，再不济也有几位尊者与你一同迎战，何至于让你孤身前去斩杀？生生受了这撕魂裂魄之苦。”
那张苍白无血的唇并没有动静，苏挽风没有得到回应，思来想去却只得到方才那个猜想。
“是太累了吗？也罢，待你精神好些，为兄再与你说话。”男人起身，将床头的蕴璞仙烛点得更亮，好让师弟的身体好得快些。
谁知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身后忽然传来曜华虚弱如游丝的声音：“你......你是？”
苏挽风不敢置信地转头，看见他脸上的茫然之色，绷紧了声线问他：“小九？你不认得二师兄了？”
床上躺着的青年缓缓地合上眼眸，又费劲地睁开，而后只静静地凝望着他。
“什么！”一声惊呼炸响在室内，此时内殿门口站着许多闻讯而来的修士，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愕的神情。
神焰宫内一阵兵荒马乱。
等到曜华能正常与人交流，时间已经过去了三月。
他靠在床头，床尾坐着的掌门捏着绣花针，嘀嘀咕咕，絮絮叨叨。二师兄正站在窗边，和负责诊治的神医说着病情。
“师弟，你还记得多少？还认得我吗？”坐在中间的三师姐林天纵担忧地问道。
那欲裂的头痛已然消退，曜华见熟悉的面孔上神情担忧，心中一软，不免放柔了声色：“已记起许多，三师姐不必担忧。”
众人这才放松了精神。
听到这话，掌门放下绣花针，抬头看着曜华，慢吞吞地说道：“记得就好。”
说完话，他低下头，又抬起头，问他：“我是谁？”
旁边的林天纵忍不住噗嗤一笑，座下的师侄们欢喜地低语起来，曜华怔了怔，回他：“大师兄莫忧，曜华还记得。”
掌门这才满意地舒展了眉眼。
“好了好了，曜华仙尊刚醒，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你们这些家伙就别吵他了。”云风泪早就看不惯这群家伙骚扰病人了，他和苏挽风交代完事情，见那边笑闹成一片，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他拂开人群，林天纵几个见状自觉地给大夫让开位子。云风泪也不多说话，自然地站到曜华身旁，拉过他的手就搭了上去。
在场的步霄宗弟子紧张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紧蹙，心就高高地悬了起来。
大夫和家属都焦急得很，病人本人倒是十分淡定。云风泪探着脉象，抬头觑了觑对方的脸色，说道：“仙尊身上护身阵法良多，若不解开，云某实在无法全力施为。”
曜华仙尊常年在外游历，又时常与邪魔争斗，身上的防身手段不免多了些。他身负大日神焰，本就辟尽诸邪，云风泪先前为他治疗，却发现对方身上仍有九千多道护身阵法震慑外人。
步霄宗上下用尽手段才解了个十之八九，但剩下那部分依然困扰着为他施救的几位医者。若非有这阵法阻拦，让那些窥探、用药的手段都少了功效，云风泪几人哪会到现在才让他完全清醒。
曜华心念一转，倒也猜出了云风泪的意图。
“劳云道友费心，曜华这就解开阵法。”
灵力如海潮般在体内涌动，每动一瞬，身上便如同万刀加身。曜华神情不动，面上却苍白了许多。
云风泪为他施针镇痛，之前没让曜华清醒后立时解阵，也是顾忌着他的身体，时至今日自然早已准备齐全。
谁知阵法解到一半，曜华却睁开了眼睛。
“阵法这就解完了？”一旁的掌门有些诧异，曜华也不是第一回受伤，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解阵。按照经验，曜华应该才解了一半才是，何况他现在重伤初愈，动作应该要更慢些才是。
众人齐齐望向曜华，却见他苍白的面上浮现浅淡的疑惑之色：“道体与神魂内部，有几道陌生的阵法，我丝毫没有印象。如今它们与我之前布下的阵法纠缠，竟一时无法解开。”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炸得众人呆若木鸡。
曜华仙尊身上的伤势是为了整个游清界而受。飞升路断去数万年之久，百年前才等到重续的希望。恰逢域外邪灵入侵，整个游清界都陷入水深火热当中。
三年前飞升路重建之事临近结尾，为防域外邪灵趁机捣乱，各大势力决定主动出击，围剿邪灵。
邪灵之首自号灵王，修为已至此界巅峰。当时曜华代师上阵，连同八位其他势力的尊者一同迎敌。灵王吞噬座下十八邪魔后仍不敌九位尊者，不得不断尾求生，远遁域外。
灵王狡诈，若此次放他离去，正值飞升路重续成功，诸多大修将会陆续超脱此界，几百年后也不知还有何人能敌过灵王。九位尊者没有过多商议，一起决定追上灵王。
九位尊者追着灵王到了域外，却不料灵王自知今日十死无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与伤他最深的曜华一同远离了众修。
待众修赶至战场，灵王已身死魂消，曜华佩剑碎裂，人也陷入了昏迷。
如今曜华仙尊醒来，体内却多了几道陌生的阵法，若非是灵王临死前下了暗手，就是当初围剿灵王的其他尊者出了问题。
可几位尊者德高望重，任是哪位出了问题，修真界都免不了一番动荡。
掌门实在想不出来，但自家师弟绝不会在这事上胡说。于是他从虚空中取出纸笔，摆在曜华面前。
“曜华，那几个阵法生得是何模样？画来让诸位看看。你这伤势邪门，用起灵力来怕是难受得很，干脆就画在这纸上。”
曜华拿过纸笔，勾画了一会儿，几道繁复的阵法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些阵法脱胎自步霄主脉，又分别有着妖鬼魔三域的影子，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曜华看着那几道阵法，识海深处又开始微微作痛。
谁知一抬头，几位师兄姐却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看来师门上下还是识得这些阵法的，只是不知师兄师姐为何这般看着曜华？”
八师兄从四师姐背后探出头来，惊奇地问道：“师弟，你不记得......哎哟！疼疼疼疼疼......五师姐你踩我作甚？唔唔唔唔唔......”
五师姐捂住了八师兄那张嘴，姿态端庄，神情温婉，她微微一笑，如同母亲安慰着婴孩：“小九，你八师兄又被两位仙君仙子甩了，现在正说胡话呢，师姐现在就把他带走。”
六师兄在一旁冷静地附和：“而且那仙君和仙子在一起了，红尘风月最误人，八师弟你且随师姐去冷静冷静。”
“唔唔唔唔唔！”八师兄睁大了眼睛，下一瞬就被带出了殿门。
掌门无视耳畔拙劣的闹剧，捋了捋自己为了显得成熟稳重而养出的美髯，淡定地说道：“这几个阵法师兄识得，现在就说与你听。”
那番唱念做打瞒不过曜华，他心知师兄姐们瞒了自己一些东西，但现在只是认真地倾听着师兄的讲解，不做其它事情。
旁边的师兄弟温情脉脉，旁边满肚子疑惑的云风泪却挑起了眉头。他和不远处的苏挽风对视一眼，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眼神。
所以真的是那群桃花债！啧。
他又转头看向那位仙尊，心说自己也不知该可怜谁。
“云神医不好了！师叔又吐血了！”一声尖叫在耳畔响起，云风泪面无表情，觉得最该可怜的是做大夫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