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朗气清，已经开始升温，显出几分骄阳似火的意味。

现代化十足的展厅内，先进灵敏的系统调控出最佳温度与湿度。明亮的灯光、一尘不染可以当镜子的大理石地板，再加上舒缓优雅的音乐，身处其中可以称得上十分舒心，丝毫不用担心出汗之类。可以全身心享受这场慈善艺术展。

可是郁白声却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到了一丝不安。

对于第一次将绘画作品展现在大众面前的不安。

今天是六月一日，距离五月份的那场“新绘画”的初赛，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

“新绘画”三年举办一次，不拘于参赛者的家世、学历，无论是一文不名的纯新人还是已经小有名气的画手，都可以参加，唯绘画实力论。

业界专家评审在初赛中选出三十件优秀作品。它们将成为慈善新锐艺术展中展出拍卖的一部分。作品叫好又叫卖的前五名参赛者可获得闻竞之老先生绘画工作室的实习资格。

艺术展为期一周，今天是开幕式。牵头举办艺术展的几家贵族都派了人到场。虽说这场展没有明说参加者，可来宾已经默认，大多非富即贵。

郁白声是其中极少数，他的作品和其他的展品放在一起，接受来自上流社会世俗眼光的审判。

其实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有足够的时间拍卖展出作品，今天的重头戏在于开幕式上会有一位家世不犯且作为艺术展牵头人的贵族发言。

在这样一个艺术展上，衣香鬓影，名流齐聚，他们也许不太懂得艺术，但见过名家之作，是最懂得怎样挑剔的。

郁白声自认此次他的展出作品不论是表现手法还是立意都有一些大胆。

画面中一个贫穷女孩手执画笔，在霓虹闪烁的繁华高楼和破旧昏暗的村落出口处画出了一架由流星铺成的桥。他给这幅作品取名为《梦之桥》。桥两端暗与明、破旧与繁华、女孩眼中的渴望和流星的转瞬即逝都形成了强烈地对比。

高楼和女孩所占篇幅不多。郁白声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刻画流星桥上。这座桥是璀璨的，那么美好又那么梦幻，隐在云雾里，长得没有尽头。

和其他刻画底层人民苦难或者批判上流社会奢靡无度的极尽现实主义笔触不同，郁白声的这幅《梦之桥》画如其名，乍一看浪漫无比，没有直白的说教，华美到足以和时尚晚宴上顶级名模的裙摆相比。

但却不能细想细看。在这座流星桥的下面，是无尽的黑暗和悬空的危险。

表达了梦想的美丽与对梦想的渴望，与此次慈善艺术展的“慈善”主题契合，还带了一点隐晦的讽刺，锋芒直指固化的阶层和贫富不均。

但隐晦的讽刺也是讽刺。隐晦的批判也是批判。

和之前没有署名不同，郁白声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这座桥里。

郁白声原考虑自己的这幅作品会因为立意被否决，没想到被选中展出。

所以，那些人看到的是桥的华美梦幻，还是其他的……

每一个落在《梦之桥》上的目光，他都格外留意，尽管那些目光有可能只是越过他的作品去看旁边的东西。他希望他们看不出，又有点期待他们看出些什么。

郁白声似乎又回到了念书时候等待考试分数的时候。他面上不显情绪，却比任何时候心跳得都要快。

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郁白声并没有十分留意艺术展的流程展开，直到边潮上台。

今年发言的贵族代表是边潮。

这样的场合边潮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不徐不疾，自信而稳重，举止得体。

他作为一个牵头举办投资人的发言，无疑是成功的，展现出了开明包容甚至有点屈尊纡贵的亲民形象。

边潮说：希望今天的每一位参赛者不放弃对梦想的追求，在各自的领域成为闪光的星星。我们也将一直支持那些可贵的梦想。本次艺术展中所有拍卖所得都将用于贫困地区教育事业。

听着边潮这样说，郁白声一方面忍不住多想：他是不是看到了那幅《梦之桥》，认出了是自己的作品，所以才这样说。

可是另一方面，郁白声又觉得边潮的话就是点了艺术展的慈善主题而已。

毕竟举办艺术展做慈善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向社会尤其是下城区百姓树立良好形象，以及结识和维系上层关系，以此达到利益最大化。

现在，发完言后的边潮身边就簇拥着一大群人。边潮身在其中，侃侃而谈，游刃有余，似是很享受被注视、成为焦点。

人群围成了一堵墙。

郁白声一向知道撞南墙是会头破血流、会受伤、会疼，何况这墙都是由上流社会人士和安保组成，他连撞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靠近一点点，再一点点。

城北地皮、汇率风险、合作、竞价……

隔得远，郁白声听得不真切也听不太懂，大概就是边潮生意上的事情，好像和城北开发有关。

果然商人不论在哪里，利益永远重要。形式不重要，不管慈善艺术展也好，其他活动也好，都是他们疏通人脉的渠道之一。

生意于边潮，和绘画于自己是一样。郁白声并不庸人自扰太久，融不进去的圈子他不会硬融，转身和同是参赛者的其他人交流起展出作品来。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边潮一直被各色人围着，终于社交完得空独处，四处扫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人，到处都是人。

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人？

边潮眉宇间逐渐浮现了一丝烦躁，这时，他的肩被人拍了一下。

“人在那里。”林顿往不远处一指。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看起来融入得不错。”

完全忘了和艺术不相干的某人。

林顿的话里有了一点看热闹的意味。

郁白声此刻正和两三个参赛者讨论展出的作品，只留给边潮一个侧颜。

容貌本就出挑的青年今天穿了一身版型宽松流畅的白衣。头顶璀璨的灯光倾泻而下，使原本锋利艳绝的面部轮廓更加立体，衬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一只极其炫目的蝴蝶。

可真有艺术家气质。

“很难追吧？”林顿看着一言不发的边潮，“我家那位也让人不省心。不过好在已经结了婚，倒不担心飞走了。”

边潮仍不搭话，只一直把目光停在那白色身影上。

林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边潮却开了口：“难追。”

“但是我自找的，我甘之如饴。”

边潮那边还想着天长日久、循序渐进，郁白声这边却扔出了一个炸弹。

为期一周的艺术展结束了。郁白声的《梦之桥》拍卖价没有达到前五，甚至交易成绩十分不起眼，排在末流。

不知是触到了上流人士的忌讳还是华美如同晚礼服的东西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但是有一位评委很看好他，给郁白声写了推荐信，让他去了一所知名美院学习。

郁白声有了继续回到学校，接受专业学习绘画的机会，这件事搁从前，他是不敢想的。

那所美院距离郁白声现在住的地方很远。离边潮很远。

郁白声要走了。

“你想好了吗？”边潮问。

很多情侣都因为异地最终分手，何况是他们俩这种什么也不算的。

千里之隔，意味着渐行渐远，有未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嗯。我想好了，机会难得。”郁白声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你不恭喜我吗？”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当然，恭喜。”

“谢谢。”郁白声一笑，笑得真心实意。

唯有自由和梦想，不可辜负。

而且他心里清楚，他和边潮之间，隔的并不止物理意义上的距离。

郁白声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他又去了一趟洋槐花医院，交代好事情，带着大家的祝福，出发了。

“我送你。”在送人这件事情上，边潮的态度难得坚决，不容拒绝。

有人送，自然是好。郁白声也不矫情，应下了。

郁白声何尝不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让某人送，只怕要发疯，不管是哪一个人。

那就不留遗憾，好好告别，一起走完这最后一段。

说实话，这是郁白声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难免忐忑，但如果这是追逐梦想的路，他就不嫌长了。

而且，有边潮在身边，他内心奇异地安定。

这也就是边潮的好处了。

边潮是个好人，稳重可靠，自然会有同样好的人出现在他身边。

“走了。”郁白声笑着挥手，姿态潇洒，转身上车。

“还回来吗？”边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可惜呼啸的风声太大，不知道车上人有没有听见。

风声不停，边潮却觉得周遭安静得不像话。

【一下子就飞走了，头都不带回一下。】

可如果这是一只蝴蝶成长的必经之路，他又怎么能忍心阻止？

来日方长。

边潮想，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那所美院的位置。

边潮：他转身就走了，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圩堤：按照正常套路，很快就要开启真香火葬场了。

边潮眼睛瞬间睁大：真的吗？

郁白声：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