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纤离对短短两天之内，自己第二次坐进三轮摩托车斗的这一事实感到震惊。

她扪心自问，这一辈子积德行善、勤勉踏实，她应得的怎么着也不该是与前男友和他的出轨对象坐在同一辆三轮摩托车的车斗里吧？！

不过老天还算怜恤她。

——好歹她还有一顶头盔挡雨。

于是，周纤离就隔着雨水淙淙流淌的面罩，看着另外两人互相为对方以掌遮雨。

“切。”

她狠狠地瞪了天空一眼：昨天撒阳光给他们助兴，今天又落骤雨给他们助兴，还全都让我当了观众！也太残忍了吧！

正当她用神识怒骂上天时，对方回应她了——忽然，手机“叮”地一响。周纤离点开一看，是导演发来的：

“剧团发公告了，说你违反管理，被正式予以开除，还说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呐？”

后边还附上了一张红头文件的照片。

周纤离将照片放大，公告中的措辞简直是颠倒黑白，说她为了抢夺主演一角，不惜抹黑剧团和《公爵夫人》本身，误导大众舆论，带头网暴新主演，给剧团和剧目都带去了不可挽回的损失——真是恨不得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罪名都加诸到她头上。

明明淋着雨，可周纤离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架在火上生生炙烤一样，热、烫、疼。

她滑走照片，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

突然，她想起导演曾经提起过她的一个同学，在小剧团里做副导演，最近好像也在准备新剧。周纤离思考着，不知道眼下这个时机请导演将她推荐过去是否合适。

她迟疑了几分钟，还是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你先发一份简历给我吧，作品片段也准备一些，我私下给他看看。”导演很快回复了信息。

雨骤然又浇到了身上，炙烤她的那团火熄灭了。

她长舒一口气，对导演连连表示感谢。导演说，她只是帮她递个资料，最后能不能成她也不能保证。

周纤离心里明白，虽然她在网络舆论上好像获得了一些支持，可剧团的强硬态度和行业地位会极大程度地影响同行对她的观感。团长那句恶狠狠的威胁——“你在这个行业完蛋了”——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在越来越急促的大雨中，周纤离坐直了身子，强迫自己不要再多想。

很快，一行四人抵达了曼蕉。

周纤离收拾干净后，借程烈星的电脑更新了简历、截取了作品片段，将这些资料一股脑儿地发给了导演。

忙完这些，她又开始烦恼回家的事。眼下行李还是没拿到，镇上去往机场的大巴最晚一趟在下午四点，如果她能赶上的话，还可以坐今天的航班回家。

这么想着，周纤离打开订票软件，查起回程的机票来。

窗外雨声潺潺，凉沁沁的风卷着山野的气息灌进屋内。

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风吹得格外舒服，抑或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催人好眠，周纤离的眼皮很快打起架来。不一会儿，她就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串尖利的手机铃声将周纤离从睡梦中拽了出来。她掀开眼皮一觑，是导演，急忙睁大眼睛，清了清嗓子，按下了接听键。

导演告诉她，那位副导演同学看了她的资料，对她很感兴趣，问她有没有时间做个线上面试。

“当然可以，安排在哪天？”周纤离问。

“大概两个小时后，你方便吗？”

“两个小时后？”周纤离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这么着急？”

“听说是为他们的新剧选角，”导演嘱咐她道，“你好好把握一下。”

“行，我马上准备。”

周纤离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慌张——不说嗓子没开，表演曲目没有任何预备，面试的剧目其故事梗概、角色构成她一概不知，眼下就连基本的服装、化妆都没法儿准备。

“我的行李箱！”周纤离咬牙切齿地跳下床，“这个俞樾，真是坏我的大事！”

她跑到楼下，想找青云，要她帮忙给俞樾打电话，却被程烈星告知他姐还没回来。

“你饿啦？”程烈星问。

周纤离摇摇头，尽管从早上到现在，她确实只喝了几口水，但眼下她全然没有吃饭的心思，只想着怎么能快点拿到那只救命的行李箱。

“你放心，肯定不会丢的。”听她一脸焦灼地又提起行李的事，程烈星宽慰道，“我去下碗米线给你吃。”

周纤离烦躁不安地摆摆手，说：“我急着化妆、换衣服，呆会儿我有个面试。”

“在哪儿？”程烈星问。

“线上。”

“什么要求？”他又问。

“演员面试，你说什么要求？”周纤离叹了口气。

“只需要化妆品和……比较时髦的衣服，是吗？”程烈星思索了一下，答道。

周纤离一时不知道他是在骂自己，还是立马领会了她此刻最迫切的需求。于是，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懂了！”程烈星倏地一下站起身，朝门外抬了抬下巴，“住客的需求，就是我们的追求。走！”

*

十五分钟后。

周纤离看着衣架上一堆花花绿绿的多巴胺服饰，心中五味杂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样，姐姐，有喜欢的吗？随便挑。”一旁穿着羊腿袖粉红纱裙、名叫宋羽的女孩笑意盈盈地探过头来，说，“我们俩身材差不多，我的这些衣服你应该都能穿。”

周纤离点头、职业微笑，旋即捂住嘴、拢起眉，装作考虑的样子。

她的耳边再次响起出发时程烈星信誓旦旦说的那句话——“我带你去我的一个同学家，她从高中起就是我们年级、乃至全校的时尚达人！”

我信了你的鬼！

她突然又联想到昨天采菌子的糗事，俞樾说“太漂亮的不要采，有毒”，结果她用她的审美衡量，采下来的竟然大多数都是有毒的。

看来此地的“漂亮”、“时尚”与她周纤离的定义相去甚远。

她耐着性子，又将衣架上的衣服翻看了一遍。

宋羽在一旁紧盯着她的动作，但凡周纤离的手在哪件衣服上多停留了一秒，她就立刻上前，将那件衣服抽出来，在周纤离身上一番比划，嘴里不停地念叨：“姐姐，这件穿在你身上绝对好看！”

也不知道是被宋羽一句高过一句的“绝对好看”洗了脑，还是在这间粉粉嫩嫩的卧室里呆久了，面前的这些衣服渐渐地竟变得顺眼起来。

周纤离终于挑中了一件荷叶边大翻领白衬衫，下搭一条牛仔铅笔裤，又向宋羽借了一双帆布鞋。换上之后，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干净精神多了。

宋羽还在一旁犹疑：“姐姐，你确定这样就可以了？不需要再搭配点配饰什么的？这条项链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周纤离笑着，在宋羽的絮絮叨叨中快速化了一个白开水妆。

等妆完成，宋羽终于不再劝说周纤离描红添绿了，她看着镜子中的她，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怎么这衣服、这化妆品一到你手里，就完全不像我的东西了？好清爽，好美噢！”

“还是你的衣服和化妆品好看！”周纤离笑眯眯地回答她。

正当两人商业互捧得起劲时，手机响了，是副导演。

宋羽识趣地赶紧退出房间，周纤离接起了视频电话。

副导演先是客套了几句，接着询问了周纤离的表演经历，又与她大致讲述了一下新剧的基本情况。他们预备拿这部剧去参加年底的“初音计划”——那是音乐剧协会对青年音乐剧导演、演员的一项扶持计划。周纤离之前参演的几部剧都报过名，可惜并未中选。

最后，副导演挑了新剧中女二的一段唱词，让她试了试。周纤离没费多少力气就利落地完成了。

整个面试过程可以说非常顺利，周纤离能感觉出来，对方对她的专业能力十分认可。

就在面试进行到尾声时，副导演像是忽然想起、随口一提似地，问：“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离开之前的剧团吗？他们可比我们这个小剧团要吃香啊。”

周纤离一愣，声音有些发紧：“许导没跟您说吗？”

副导演迷惑地摇摇头：“说什么？”

周纤离只觉得嗓子发干，她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

但昨天的风波在网上一查，遍地都是，他们很快就能锁定到她身上。更何况，在这件事情上，周纤离自认为并没有做错。

因此，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于是，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副导演眉头紧蹙，未置一言。

最后，他有些冷淡地道：“我知道了，这个事情我需要与导演和团长沟通一下，你等我的通知吧。”

面试就此结束。

尽管周纤离心里扔抱着一丝期待，但内心深处有个隐隐的声音在低语：“别等了，那个通知永远都不会来。”

周纤离强颜欢笑地走出卧室，准备着若两个小朋友问她面试情况，她一定要表现得愉快一点，对他们说“多亏了你们的帮忙，人家导演说我今天的打扮特别符合他们剧的气质呢”。

但走下楼去，却全然不见两人的身影。

正当她感到奇怪时，两人忽然从后院蹿了出来，程烈星火急火燎地说：“你先在宋羽家呆着，我等会儿再来接你。”

周纤离一脸不解：“怎么了？”

“进村口的山体滑坡了，我们要过去救人！”宋羽抱着银色的保温毯飞快地说道。

周纤离大脑一片空白，“进村口”、“山体滑坡”这两个词反复地在这片空白上滑过。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但她最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她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了。

宋羽将保温毯塞进车斗，又匆匆跑回来搬了半箱饮用水到车上。

周纤离这才将她方才说的“救人”二字真正灌进耳朵里，她一把拽住宋羽：“你们不是专业人员，过去救人有危险！”

“我们不靠近滑坡地段，村长他们已经组织人员在抢险了，我们就在外围帮帮忙。”程烈星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解释道。

宋羽将水放好，跳进车内。

她拍拍程烈星的肩膀：“好了，走吧！”

“等等，”周纤离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她迅速攀住车缘，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车斗里，“我也去！”

*

当B组组长报告说，遇险人员系两男两女，年纪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时，俞樾的心揪得更紧了。

他与护林队的队友们从滑坡体的侧面不停地挖掘，村长领着工程队的人在后缘抽水。

半个小时过去，仍不见任何生命迹象。

俞樾在心里宽慰自己：或许他们自己逃了出去，那个周纤离，打起人来反应那么快，说不定她一察觉不对，就第一个跑了，还跑得跟羚羊一样猛，她肯定能逃出去。

可是她不认路啊。

俞樾胸口一滞，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昨天自己跟在她身后的情形。

她拎着他的胶鞋，一个人走在密密匝匝的山林里。

他就知道她会迷路。

就连他，也是在强大的科技装备辅助和三个月来天天泡在山上的摸索之下，才勉强熟悉了这一带的密林。

她一个外人，又是第一次上山，怎么可能顺利走出去呢？

他出于帮人帮到底的想法，跟上了她。

原本他想直接走上前，说带她下山。

可是，她好像在哭。

俞樾迟疑了。

他想，她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她在哭，因此才一个人躲到这边来的。

于是，俞樾只好停下脚步，躲在一棵树后，默默地等着她哭好。

终于，哭声停了。

她竟然换上了胶鞋，继续往林深处走去。

胶鞋大了，她走得磕磕绊绊，没一会儿就要低下头去弄鞋，因此，她根本就没有记路。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起点。

还不争气地摔了一跤。

俞樾实在看不下，出声叫她，却好像把她吓得够呛。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冒出来的同情心，竟然觉得她这半天过得真是不容易，那就带她散散心、玩一玩吧。

他就这样带着她一边采菌子，一边下了山。

如果她为了躲山体滑坡，又跑进山林里迷路了，那可怎么办啊？

俞樾绷紧双臂，越挖越快。他祈祷不要在这里看到周纤离，可如果遇险的人真的是她，他又企盼着能快一点见到她。

*

周纤离站在熙熙攘攘的村民之中，看着远处浑黄的泥水和巨大的石块，只觉得心惊胆战。

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过来。

程烈星和宋羽在给轮换救援的人员送水。

周纤离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下意识地往前走去，想看看有什么工作是自己能做的。

忽然，不远处有一个人正气喘吁吁地对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周纤离定睛一看，那不是俞樾吗？

她后知后觉想起，俞樾今天在卫生院好像提起过，自己要同工程队安装护坡网来着。

那这山体滑坡受伤的人不会是他们吧？

还没来得及深想，脚已经先一步跨了出去，周纤离扬着手，大声喊道：“俞樾！”

只见那人猛地一抬头，脸上划过一抹惊愕，定定地看了她两秒。随即，流星般地奔了过来。

他伸出手，刚要碰到她的胳膊，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泥浆，又立刻收了回去。

“你没事吧？”

周纤离听着他的声音，觉得他好像比刚才还要喘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