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内，荀先看了眼快马加鞭送来的北境文书，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终于能从连日的忙碌中抽出身了。
将文书随手扔到桌上，他仰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
似乎有段时间没关注褚子衿的情况了。
荀先心中一动，索性直接将烈魔召来。
“他近日如何。”
荀先开门见山地问。
听他话里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淡，烈魔便会错了意，拍着胸脯保证：“尊上放心，有属下在，一定会看管好那个人类，让他一步都不敢离开您的寝殿！”
荀先沉默片刻，道：“……本座问他恢复得如何。”
“啊？”烈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点点头：“哦哦，恢复得挺好的啊。”
说完他明显感觉荀先的视线变冷了几分。
“他近日都在做什么，饮食如何、休息如何、精神如何。”荀先一字一句地问。
难得尊上对他说这么多个字，烈魔却在心中叫苦。
他根本没注意啊！但他哪敢直接这么回答，硬着头皮回想了褚子衿这几天的所作所为，手中比划道：“他好像是没什么精神，老是一个人闷着，不说话。哦对了，”烈魔一拍脑袋，“他有事没事就翻您那些书，还老问俺有没有其他地方能看书。”
还是和以前一样闷。荀先心想。
烈魔挠了挠头：“尊上，这人类该不会是想找借口跑出去吧？”
回答他的是荀先冷厉如风的眼刀。烈魔再次感慨尊上的心思不好猜，像往常一样识相地低头闭嘴。
低下头时，他的目光正好落在了桌案上，连带桌上摊开的文书也闯进了他的视线。
烈魔虽然大字不识，但文书上有图案，一眼便知画得是什么。
那是一座巍峨高耸的塔式建筑，高得仿佛要穿破云层，直达天际。
烈魔早就听说尊上要在北境建造一座通天塔，最近都在为此时操劳。只是这些天他忙着看守褚子衿，未曾亲自参与，尊上也不让他在褚子衿面前提起。
一想到其他魔将都能去北境支援，就他待在魔君殿给褚子衿当送饭的老妈子，烈魔心中颇有些不忿。
荀先注意到他在偷瞄，警告地一挥袖，将书卷都吹翻了过去。
烈魔立刻把脑袋抬起来望天，不敢再多看。
午后，荀先照例来到膳房。
他有跨越空间之能，可随意穿行各个地方，出场方式通常是嘭地一声，从一片黑雾中走出，十足地威风。
被请来的厨师老先生早就熟悉了他的神出鬼没，翘着腿坐在长凳上，眼看着这个被称为魔尊的男人在灶台边忙前忙后，做好今天的饭食，然后又嘭地消失，跟田螺姑娘似的。
他倒是乐得天天领空饷，但依旧好奇这人隐瞒所有人整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想给人做饭还要这么迂回，难道这也是大人物的情趣？
老先生表示自己看不懂。
荀先算着时间，褚子衿应该已经吃完了饭，便回到了寝殿。
他看到褚子衿正坐在书案前，翻看一本封皮眼熟的游记。
那是某个人界商贩所书，据说此人年少经商，曾苦心经营十数年，却一朝破产，就在他走投无路之时因缘际会遇到了命定之人，从此二人一同踏上旅程，共历山河风光。
还写成了这本文邹邹缠绵绵的游记。
不知道为什么褚子衿从前就挺喜欢看这个。
荀先曾因好奇而翻看过，但看了两眼就受不了作者在字里行间炫耀与爱人情深意合的肉麻劲儿，所以一直撇在书架上，没想到让褚子衿又给翻出来了。
荀先绕到褚子衿面前，把书抽走：“这种酸文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眼前没了遮挡物，荀先修长的身形一览无余地立在褚子衿面前。
褚子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今日回来这么早。
“怎么，在本座的住处见到本座很奇怪么。”荀先一边说，一边随手翻看那本游记。
褚子衿：“……”
荀先对这本游记的内容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他很想知道褚子衿为何对它有兴趣：“莫不是褚仙尊对书中这对神仙眷侣心生向往，也想效仿。”
褚子衿：“随手打发时间罢了。”
荀先看了眼身旁的巨大格柜，道：“这些书都看完了？”
褚子衿诚实摇头：“没有。”
荀先一哂：“那不还是对这本情有独钟。”
褚子衿：“……”
算了，总不能说他是想在里面找到关于火器和魔族秘术的记载吧。
……
第二日，荀先没再去议政殿，而是带褚子衿走出了寝殿的大门。
“要去哪里？”褚子衿问。
“去了便知。”荀先神色如常在前面领路。
烈魔也跟着他们，有荀先在，他对褚子衿态度缓和不少，主动和褚子衿聊了起来。当然，基本就是他一个人在聒噪。
在魔君殿内七拐八绕，行至越来越偏僻之处。
褚子衿看着头顶愈发高耸的穹顶，绕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石门，终于在其中一间门口停了下来。
透过幽暗的门扉，能隐约窥见里面有一束天光洒下。
整面墙上都积了不少灰，门前的石地板上也灰蒙蒙的，看起来很是荒废。
荀先是魔尊，拥有魔族的最高权限，可以随意出入魔君殿内任何地方，他将魔息置于门前形状特殊的石刻之中，便听见咔咔转动之声。
机关运转过后，荀先单手推开厚重无比的石门，灰尘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石室的内部结构。
此间分成内外两部分，内室以另一道石门相隔，其上画有魔文，挂有锁链，被封禁得严严实实。
外室面积不大，比北苑静斋的学堂还要小一些，但四面墙壁很高，贴墙摆放了一圈木制书架，亦十分高大。
穹顶的窗口处有微光洒下，尘埃在其间飞舞，给这书室平添几分幽谧之感。
置身其中，有种人影渺小，被藏书包围的奇妙感觉。
褚子衿被这别有洞天的书室吸引，目光在一排排书架中逡巡，惊讶道：“魔族竟有这样的书阁。”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最初魔族并不兴人界那套繁文缛节，没打算在魔君殿风雅地设立一个藏书阁——毕竟大部分魔物并未开蒙，字都不识几个。
可世事变迁，时代更迭，一些魔族大事需有所记录。
魔狼一族自古便担当此任。他们是一个很古老的部族，初代魔尊临麒君在位时就已经追随主上了。
他们负责记录魔族的各种历史、世事演变，再由每一代族人看管。
积累到如今，也有了能铺满一整室的书卷。这些书平时都堆在陵殿外的石室中，久而久之这间石室也就成了魔君殿的藏书室。
荀先故作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要看书打发时间。这里都是。”末了还不忘揶揄一句：“比那种酸文好看多了。”
褚子衿一愣。
抛开他最初想要破解图纸的目的，研读古卷本身也是他的爱好，何况还是这么多珍贵的、不为人知的魔族古卷。
而且根据门口积累的灰尘判断，这书室应该鲜少对外人放开，可能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多谢。”
褚子衿的这份欢喜表现在脸上是浅淡清雅的笑容，荀先余光瞧见，有点移不开视线。
“别误会了。本座是有事来办，带你只是顺道罢了。”
褚子衿在书架前踱步观察，他发现近处的书架都堆满了卷宗，有些因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黄，而靠里的书简则扎成册子，积在角落。
绕过一排又一排书架，褚子衿不知不觉往里走去，内室石门上的封印泛着幽幽光芒，离得近时红光映在了褚子衿身上。
“魔族禁地。”荀先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前进。
褚子衿看了看眼前的石门，心中有些古怪，为何在书室还会有通向禁地的密室？
但他并未多问，转过身从侧架上抽出手边一本外观古朴、书页泛黄外翻的书卷，转而向书室中央的小几走去。
摸着书脊翻开书，密密麻麻的魔文如同歪斜的符咒映进眼帘，褚子衿艰难地辨认了半天，发现这些魔文和人族文字并不同源，仅凭他自己很难读懂。
好歹褚子衿也曾教过书，通文识字，在魔族中却毫无用武之地了。
他见荀先坐在自己旁边，也拿起一捧书卷阅读，而烈魔则尽忠职守，守在荀先身后。
褚子衿看看书本上的陌生字符，目光在荀先和烈魔之间来回移动，犹豫了片刻，他越过荀先对烈魔问道：“劳烦帮个忙。”
他当然知道荀先认识魔文，否则怎么写得出批注，可荀先正一本正经地在那看书，而且他也说有正事在身，褚子衿决定还是不打扰他了。
那一瞬间烈魔感觉尊上的威压似乎更厉害了，他顶着压力走到褚子衿面前，瓮声瓮气地问：“有啥事。”
一句话过后。
“你，你说什么？”烈魔张大嘴巴，指了指自己，表情惊恐：“你让俺教你认字儿？”
褚子衿面色认真。
烈魔有点哭笑不得：“你，让俺一个大字不识字的魔，教你读书？”
褚子衿扶住额头，倒是忘了这茬，他是不耻下问，奈何对方也不会。
魔文是一种很晦涩的语言，在过去与魔禁等术法的使用有关，通常只有高等魔物，尤其是出身古老部族的魔才有机会学习，而如今大部分魔物都以体格和天赋战斗，很看不上这种文蔫蔫的东西，久而久之也就没魔识得几个大字了。
褚子衿又问烈魔：“魔君殿内是否还有其他魔族识字？”
荀先不经意地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听起来像是人在沉思时自然而然发出的声响。
是以褚子衿无视了他。
烈魔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开窍了，他赶紧跑回荀先身后，伸直双臂上下错开，还生怕褚子衿看不见地摇了摇手：“那当然是魔尊大人呐！尊上可是我们这里最有文化的魔！”
荀先给了他一个假装不耐烦的表情。
褚子衿却有些失望：“哦。没有别人了吗？”
荀先额角跳了跳，握住书页的手背青筋绷紧：“你是对本座有什么不满么。”
褚子衿：“……没有。”
“那你——”
就在这时，从另一面墙的书架后面传来一阵异动，两人俱停下，望向角落。
含霜铮然出鞘，荀先却先他一步，魔气凝成的锁链朝那个方向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