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先在明轩小院养伤的时候,住在褚子衿卧房里。
按理说,他本该被关进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苟延残喘,但褚子衿念及他伤重,硬是顶住外界压力将他安顿在自己房间。
而这几日里,他都没有出现在荀先面前。
荀先整日躺在褚子衿床上,一睁眼就能看到窗边——他送的那株腊梅。
他当时便想,褚子衿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应该很在乎他吧。
直到今日,他被狠狠打了脸。
在断罪台上,他的师尊即将亲手处决他。
“掌门,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必须速战速决。”褚子衿一手探入荀先丹田,一手压下寒铁锁防止他逃跑。
荀先顶着腕上千钧重的威压,勉力抬起手,在即将握住褚子衿手腕的瞬间被他躲开。
“师尊,你当真要断了我的生路?”荀先目眦欲裂,眼珠直颤。
褚子衿迎上他的目光,努力在这张愤怒扭曲的脸上寻找到昔日的影子。
然而他失败。
褚子衿声音不稳,勉力换上安抚的语气,“师尊不会让你有事,但会有些疼…你稍微忍着点……”
“褚子衿,我不想走正道,你就不能放过我,别再管我了吗!?”荀先突然爆发,他猛地向前挣动几下,铁链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褚子衿一时没按住他,两人距离骤然贴近,鼻尖几乎都要挨在一起。
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褚子衿:“……我是你师尊,不会放你不管。”
竹老本来在准备阵法,见荀先情绪这般激动,也只能提早施术了。
褚子衿深呼一口气,对竹老道:“开始吧,掌门。”
……
四日前,北极仙门正殿。
“你真要这么做?”
竹老坐于首座,目露不解。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询问后才确定,褚子衿大概疯了。
——他居然打算将自己徒弟的灵根挖出来!
如果说荀先窃取他人灵力是诡术邪道,那褚子衿这想法简直异想天开。
至少在百年内,没人愿做,也没人敢做。
但竹老不一样,他是无恣道人的亲传弟子,活了这些岁数,总能通晓些旁人不知道的秘辛。
而他的师尊,北极仙门的师祖正好留下过这方面研究。
“你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啊,”他从首座上走下来,负着手踱来踱去,“你以为这么做,其他人就能放过那小子了?做梦!你自个儿都名声不保!”他说得激动,手直指北苑方向,像是要隔空戳到荀先脑门上:“而且你看看他那偏执的样子,知道外界怎么说吗?说他拿人当畜牲,豢养起来等着喂饱自己!这样的徒弟,你还敢教吗?”
褚子衿沉默地听着。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不如说,他才是最困惑震惊的那个人。
如果荀先从一开始就藏着可怕的目的,那从前笑意融融的少年难道都是装出来的?那天从群魔中杀出来救他的人难道是假的?
“我不知道。掌门。”褚子衿轻轻摇头,对于无法保证的问题,他向来不会作出承诺。
“但我放不下他。”他也从来不会说谎。
如此,二人日日研究仙门秘典,终于在无恣道人的一本手记中找到了挖取灵根的记载。
具体实现细节,褚子衿和竹老背得烂熟于心,演练数遍,二人配合足以。
但无恣道人还提到,此法本为魔族诡术,主要用来对抗人界修士。实行过程中受术者将感到痛不欲生,甚至有性命危险,所以切记勿要效仿。
褚子衿忘不了那些对疼痛危险的叙述,打从一开始便对竹老说:“若途中有任何危及荀先性命的危险,立刻停下。”
于是,他们在断罪台上小心翼翼地进行了一时辰,终于成了——荀先的灵根被剥离出来,收进结界中。
整个过程中,荀先凭着强大意念硬是熬了下来。
他愈来愈冷静,眼底的热度一丝丝散去,最终只余恶意。
没有灵根,他就无法逃走,只能任人宰割。
他将永远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尽管他曾经离成功只差一点点距离。
褚子衿让他活下来,但也已经彻底断了他的生路。
在痛苦的折磨下,荀先始终保持清醒,将目光落在褚子衿脸上,将他每个表情尽收眼里,刻进心底。
他要让自己永远记得这份屈辱。
他发誓要让褚子衿偿还。
……
又五日之后,各仙门小报约好了似的,纷纷放出了一个大消息——
叛徒荀先被关进北极仙门的断罪台,而他的师尊居然亲手将他灵根挖出来,说是要向世人赎罪!
一时间,百姓对什么名流富商的八卦都不感兴趣了,开始深挖起北极仙门的秘辛。
山下茶馆处处都在讨论这事。
“听说当日,那叛徒为救下他师尊,动用邪术,害了好些人!”有人道。
“嚯,这师徒二人关系不一般啊,还都修习了诡道,作孽!”
“哼,一灵根换条命,算盘打得倒是好,说他们二人没有一点奸情我是不信的。”有人在当日魔族出现的现场,语气笃定道。
“这话怎么说?”
“你们不知道他们两人关系多暧昧,当日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现在又企图用诡术逃脱罪名,真是狼狈为奸,般配得很呐!”
人们一直对高居仙山的生活充满好奇,但又实在想象不到,于是当仙人动了凡心,犯了错,他们便可以尽情理解了。
渐渐地,关于荀先师尊的风评愈发难听,连市井粗人都能拿他开荤段子,说仙门寂寞,他这是舍不得年轻姘头。
二长老初次听到的时候差点没气晕过去。
五长老作为荀先的挂牌师尊,没少受到外人复杂关切的眼神。
他头一次感觉到被流言中伤的憋闷。
后来,褚子衿主动站了出来,五长老才从那些流言中脱身。
褚子衿将大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承诺将荀先的灵根用以治疗受害之人,又保证今后必定看好他,只让他在北极仙门范围活动,不再出来害人。
其余各派以青桑为首,自是十分不同意。
他们讨要关于魔族入侵的说法,但北极仙门却坚持本门没有人通敌。
在一连几月的拉锯扯皮中,荀先便一直被关在北极仙门的断罪台。
灵根脱体对身体的损耗极其巨大,他可能要调养数年才能痊愈。
而褚子衿忙着研究救治之法,并要面对外界压力,也一直没有去看他。
其实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怕看到徒弟的眼神。
他无法忘记那天施术结束,荀先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却不吭一声,只用黑得发亮的眼珠盯住他。
很难说那眼睛里的情绪是什么。但总归少不了怨恨吧。
谁也没想到这一拖,便拖了一年,荀先被关在断罪台,慢慢学会了辟谷。
他终日不言不语,独自对着岩壁。
偶尔什么都想,偶尔什么也不想。
年关的时候,他隐约能听到外面的烟花声。
烟花。他无声笑了出来,在寂静山洞里显得阴森可怖。
他以为自己不会怨怼褚子衿。
但他错了。现在他恨正道,更恨为了正道折磨自己的褚子衿。
这样活着,于他而言是屈辱。
除夕他守了一晚,也没等到褚子衿。
直到他被关的第二年——也是来烦北极仙门的第三年,褚子衿才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他为保荀先性命,忙得脚不沾地。
但以青桑为首的其余六派不依不饶,虎视眈眈——方月瑶倒只是担心魔族重新入世的危险,其余人的目的可就不好说了,他不得不和二长老小心应对。
二长老因当初褚子衿对他瞒下取荀先灵根的计划,一直有点难过。
这一年里很太平。人们虽然没有被忘,但已经不再那么激动,渐渐将重心放回自己的生活。
救治病患也很成功,等一切忙完,褚子衿终于有时间来看荀先了。
他险些认不出来自己的小徒弟。
荀先今年正式成年。这一年的静思和沉淀让他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还有点跳脱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蜕变成了沉稳的男人。
他一身黑衣,盘腿坐在高台上,垂着头,撑着膝,宛如小憩的黑豹,安静却警惕。如今他眉眼长开,脸上线条被拉得更坚硬,鼻梁高挺,衬得眼窝深邃,很是俊美无俦。
察觉到有人的气息,他像苏醒野兽一样戒备地抬起头,然而当看到是褚子衿之后,他神色怔然片刻,最后居然放松了下来。
只是因为气质阴沉,那目光多少显得有些阴鸷。
如今他没有灵根,几乎与凡人无异。
长长的寒铁锁轻易便能困住他,再不用像从前那样缠得结实,因此早就换成了脚铐和颈环。
脖子上的锁链一端嵌入背后石壁里,一端连着他脖颈,看上去愈发像某种被豢养囚困的凶兽。
因为每天用除尘和清洁术,荀先保持得很整洁,看上去一点也不狼狈。
他甚至用好整以暇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褚子衿,像是只漫不经心的猎豹,细看他的猎物这一年中发生了什么变化。
“还是老样子,师尊。”因为不常说话,他嗓音变得有些沙哑低沉。
褚子衿没想到荀先会主动对自己打招呼,事实上,他一直在担心荀先的过激反应。
但这个结果反倒让他觉得更不安。
他不想惺惺作态,直道:“我知你恨我。不必勉强。”
荀先闻言,居然轻笑出声。
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褚子衿一时有点晃神。
“师尊,你想多了。”荀先漫不经心地说,“这一年里我不断回忆思考,才发现原来师尊你是为我好。我又怎么会怨你呢?师尊。”他最后一个词读得轻且缓,像绕在舌尖细细品了一番,才轻吐出来。
褚子衿不适应他这般乖戾态度,微微偏开视线,道:“你又说谎。”
荀先撑着膝,慢慢站起身,带动脚踝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一阵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褚子衿。
“怎么会呢,师尊。我夜夜想着师尊入睡,梦里都是你的样子,不信,你可以试试。”荀先说着,手抚上自己心口。
“来,师尊。过来摸摸看,看我是不是在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狗先这么反常肯定有诈啦
(so……刺激吗:-)
剧透预警:下章决裂,上卷完,然后就是一些前世线以及大噶期待的标题和文案内容啦诶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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