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亮未亮之际,翠淼峰上薄雾浓云,水汽氤氲。
突然一缕金线穿透层云,穿针引线般游走在山林露珠里。
褚子衿白衣翻飞,立于晦明交接的山崖颠,身前是日出,身后是北极仙门的大门。
千万金鳞闪烁在浓重的灰云里,恰如鲤跃龙门前那壮阔又让人潸然泪下的生命奇迹。
“师尊,久等了。”
不知何时,荀先站到他旁边,抄着手,背靠一颗繁茂的古木,同他一起远目眺望。
这是他们初见的地方,那时候荀先也是这样,连站都不愿站正。
一晃过去了数月,这小子长得飞快,当初比褚子衿还要矮一截,现在却已经能平视他了。
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就通,也不再像当初那样总是用错成语,惹人发笑了。
今天是他们约定下山的日子。
荀先惬意地靠着树干,一腿曲着点地。
每当两人没话说的时候,荀先总会故意挑些没营养的话题,非得臊得褚子衿开口了才甘心。
这会儿望着褚子衿宁静的侧脸,那股作恶欲又上来了。
他没头没尾地说:“想不到师尊嘴上说不行,心里还是挺疼爱我的嘛。之前那样求师尊都不答应我,怎么转眼就同意带我下山了?”
三长老淡淡瞥他一眼,又目视前方,不苟言笑说:“站好。”
荀先下意识把身子站正。
……完了,这还给训练出来了。
褚子衿接着又警告他:“这次下山不是游玩。”
荀先投降似的举手:“是,是。我知道,是下山历练。”
“此行以调查病因解决病情为主,切记不能惹事。”
荀先没劲地点点头。他原地站着,脚下也不愿闲,来回碾压一根树枝,把它踩得嘎吱作响。
早间静得很,连扫地弟子都没起来,褚子衿被他吵得不耐,微微蹙眉:“别踩了。”
“玩个树枝也要管。”荀先小声抱怨,觉得这人真是闲得慌,就喜欢挑自己毛病。
等下,褚子衿平时虽然事儿多,但也没这么“吹毛求疵”吧?荀先突然福至心灵,“诶,师尊,如果我没记错,您还是第一次下山吧?”
褚子衿眼睫颤了颤。
荀先没忍住笑了出来,骨子里的那点坏劲全涌上来了:“师尊……你该不会是,紧张了吧?”
褚子衿:“……”
荀先跟个过来人似的,走上前安慰他:“师尊别怕,人间可有意思了。路上若是遇见了什么喜欢的,咱们都可以玩玩买买,二长老应该也给了不少盘缠?”这语气和哄小孩差不多。
褚子衿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肩,掩饰地偏开眼睛,“让你站好。”又习惯性地纠正他:“山下病情蔓延,百姓疾苦,哪有时间让你玩。”
“咳”,正说着,程似罗也来了。
前几日,程似罗家中来信,说是近月来,程府上下不少人都染上恶疾,但却苦于找不到病因,无法医治。这个月初,就连当家的三姐也不幸中招,现在家中乱成一片,他必须回去看看。
和褚子衿沟通后,便决定和他们一块下山调查,顺便回趟家。
程似罗来了之后,荀先再没作什么妖。
日头慢慢升起,于心鉴和衡阳也陆续赶来。
几人在山门前的平台上围成一个圈,彼此相顾无言,气氛极其尴尬。
尤其是于心鉴,一张脸臭得要命,看向荀先的眼神都像带着刺。
默了片刻,褚子衿对众人说:“既然人已经到齐,我们走吧。”
他说走吧,说得平平淡淡,荀先却硬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忐忑或期待。
这没下过山的老古董。他不禁失笑,光是想想褚子衿满目新奇却不愿承认的样子,就觉得有趣。
远处传来扑簌簌扇翅膀的声音,荀先回头看见小青葵费力地一点点飞过来。它天生有残,身形也较寻常鸿鹄小一圈,飞不了太远距离。
褚子衿却没回头,想来今天早上也是不告而别。
荀先对它轻轻挥了挥手。
——你主人落到我手上了。再见。
……
锦州离北极仙门不近不远,御剑的话不到两时辰,步行却得将近七天。
既然此行意在考察,他们自然选择方式更为“亲民”的后者。
从山下小镇一直往西南走,便可以到达锦州。锦河流经锦州城内,顺着水路走就能到永州与锦州的交界地,那里有不少边村,是怪病最先蔓延的地方。
小镇东街菜场口,今天也熙熙攘攘,热闹至极。
五个身穿道袍、校服的仙门修士一起走在路上,少不了引人注目。尤其是在吵嚷的菜市场,显得突兀至极。
褚子衿在北苑静斋待惯了,怕是第一次面对这么混乱嘈杂的情况,那撒泼耍赖的壮硕女人,赤膊吆喝的黑脸小贩,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全都停下手中动作看着他们,盯着褚子衿纤尘不染的白袍。
褚子衿:“……”
本该上前询问情况的褚子衿不知为何,迈不开步了。
还是荀先反应快,随手拦住一个中年女人,态度亲和地问:“阿婶,听说这儿前段时间突然有怪病蔓延,您知道最先染病的人住哪儿吗?”
于心鉴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本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听到他这般问,立刻毫不留情地拆台:“长老给的卷宗里都写得清清楚楚,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荀先没理会他,只笑着对女人卖了个乖,他天生一副招桃花的脸,对任何年龄段的女人都适用。
那中年女人也招架不住,热情地与他倒豆子般逼叨逼叨了半天。
怪病一事让这一带的住户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都在背地里猜测,该不会是瘟魔作祟,所以整天盼着能有修士来处理。
谁家今天出了事,明天便传遍了十里八乡。
然而奇怪的是,当疾病传到一家,若是有人侥幸没有得病,以后也都不会染上——但要细说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的特殊之处,好像也没有。
起初还有人神经兮兮地出招驱散“瘟神”,后来发现怎样无论做,该来的总会来,逃也逃不过,索性连预防措施都省了。
好在病情还没有蔓延得太厉害,而生活还得继续,所以,谁染病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中年女人最精通八卦,拉着荀先家长里短,把这几日的大小事说了个遍,连那犯病男人的老婆跟人偷情都描述得绘声绘色。
荀先耐心听着,时不时还饶有兴趣地向她打听细节,表现出对八卦的十足渴望。
除了褚子衿,其他人早在荀先和女人谈到“男人没本事活该老婆跟人跑”的时候,全到隔壁铺子里喝茶乘凉了。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全部问完,但他却没法立刻抽身——那女人又开始给他说媒了!
“阿婶,我今年才十六岁……”
“嗐,我们隔壁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有了。小伙子你长这么俊,应该很受欢迎吧?有没有心上人啊?”
荀先不知怎的,居然下意识看了眼褚子衿。
不对不对,他赶紧在脑中唤起一个白衣翩翩,仙气逼人的形象……等下,怎么褚子衿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
“嗨呀,看你这样儿肯定就是有了。她家住哪里啊?芳龄多少啊?婶儿给你说煤去,诶对了,你家里怎么样,几口人几亩地几进院啊?”
褚子衿本来还在意外这小子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但他注意到当荀先回答“没有家人”的时候,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阴沉。
田昊和程似罗都定时给家中写信报平安,而荀先却从未提及家中。
他之前说自己从西南炉土来。
印象中,炉土是边郡小地方,本就十分贫困,再加上早年还有流寇作乱,居民一直苦不堪言,听闻前些年突然起了场大火,甚至直接把一整个城给焚了,足见混乱。
这小子小时候估计过得也很辛苦。褚子衿心里泛起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荀先好不容易把人送走,回头看到师尊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抓了抓头发。
……怎么了这是?
正想着,迎面有个担货郎挑着担子走过来,嘴上还在吆喝“木雕玩偶,四文钱一个,嘿嘿!”
荀先突然想使坏,他仿着哄小孩的口吻问褚子衿:“师尊,这个想要吗,既便宜还可爱。”抬手指了指担货郎。
恰巧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被父亲抱着走过来,路过时也指着那担子奶声奶气地撒娇:“爹爹我要这个!”
褚子衿:“……”
见他一脸错愕,荀先正要偷笑,却见自家师尊转头就到担货郎身边,掏出乾坤袋里的铜板,指了指篮子。
“要这个。谢谢。”
荀先:“……”
那人笑眯眯地给了褚子衿挑了一个出来,点头哈腰地递给他。
闹市里,一眼望去,只见那白衣仙尊一身出尘的气质站在人流中,手里却拿了个正在伸懒腰打哈欠的小豹子木雕。
雕得栩栩如生,模样滑稽可爱。
荀先:“……”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等褚子衿走过来,直接把东西塞进荀先手中,神色复杂地面对他,硬要说的话,那表情里该是有几分怜悯。
“你想要就说,何须拐弯抹角。”
荀先:“我……”
怎么就成我想要了?!
他想解释,但话听到褚子衿耳朵里又成了不好意思的掩饰,便更加义正言辞地叫他收着了。
……和褚子衿解释起来好麻烦,算了。
他揉了揉额角,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褚子衿,最终还是把那不到巴掌大的小玩意收进怀里。
幼稚。荀先心里微嘲。
只是那木雕旁边,在更贴近他心口的地方,放着条水色发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看~~!!!
狗先狗头,一文钱四个,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