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赤司进了卫生间沐浴，白鸟拎起几袋垃圾，慢悠悠走了出去。因为她从来到十年后就不曾独自推开这扇门，开门的时候略微迟疑了一下，只一瞬，还是把门打开了。

电梯下了两层，进来一位穿着白色雪纺半裙的年轻女子，人很瘦，看起来孱弱。

同是公寓住户，对方似乎早就认识白鸟，主动打招呼：“白鸟医生，晚上好。”

白鸟道：“晚上好，辛苦了。”

“去扔垃圾吗？”

白鸟笑了笑，没回话。

日本这十来年的垃圾处理技术不见长进，垃圾分类规则却越发苛刻。多亏了有白裙子女邻居帮助，白鸟才顺顺当当丢完了垃圾。她丢完垃圾，又说要去便利店买些东西，女邻居脸色变了变。

“好像快下雨了，不着急了话，明天再买也行吧。”

“没关系，”白鸟道，“不会很久。”

女邻居转而说自己顺路，不妨同去。

白鸟进入便利店没多久，那辆银白色的轿车就在夜色下停在了便利店窗外，便利店的客流量也比往常这时段多了几分。

挑选冰淇淋和饮料的时候，白鸟问女邻居：“最近很辛苦吗？”

女邻居心思动了动，猜到了一点，但不确定，用了个最稳妥的回答：“还好，都习惯了。”

白鸟拿起一瓶波子汽水：“抱歉，这段时间因为我的缘故给你们添麻烦了。”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好遮掩了，白裙子脸上的殷勤退下去，道：“既然如此，白鸟小姐不妨早点回去，我们也能安心。”

“不会让你们为难的。”白鸟顿了一下，“我不知道是谁想见我，请你去要个名片，交到征十郎那里吧。”

白裙子本来觉得这事很棘手，白鸟一推开门他们就接到消息了，但赤司只说要保证白鸟安全，旁的什么也没交代。总之硬拦肯定是不行的，万一人受了伤麻烦更大，如果按白鸟说的去做，的确是个能让他们免于责任的办法。只是白鸟医生既然已经打算向赤司先生开口，何必要绕这么一圈呢。白裙子神色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去便利店外敲银白色轿车的车窗。

她拿到名片时，白鸟已经在便利店落地窗旁的长桌边上坐下了，冰淇淋纸盒打开，显然一时片刻是不打算离开的。

天际打了一声响雷。

“的确是要下雨了，”白鸟看了眼天色，对白裙子道，“麻烦你转告征十郎，叫他来的时候带把伞。”

“好。”白裙子走到门边上又折返，“白鸟小姐，我能知道，您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吗？”

小公寓里住的人身份特殊，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搬进来后楼上楼下的邻居们也渐渐成分复杂，即便是白裙子他们也很难说清部分住户的背后有什么人。白裙子是两年前搬进来的，负责白鸟凛的安全，只是白鸟凛工作的绿间综合医院是绿间真太郎的产业，赤司的手不方便伸进去，才让白鸟凛在医院里受了伤。

这两年间她一直扮演着和白鸟凛不时碰面的邻居，但某些微妙的瞬间，她会有隐晦的感觉，似乎白鸟医生早已看穿她却并不拆穿。白鸟医生是聪明人，被她在长时间相处中发现端倪可以理解，但她现在记忆混乱，第一面就被识破，实在让人挫败。

白鸟道：“你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拦我，既然是你出现了，那八成就是你。”

白裙子追问：“剩下的那两成？”

“我很熟悉你看我的眼神。大多数和征十郎有关的人，都会用这种眼神来看我。”

“具体来说……”

白鸟想了想：“把我作为‘物品’而不是‘人类’来考虑的眼神。大概是这样。”

白裙子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离开便利店了。那些多余的客流量，也陆续退了出去。

雨很快下大了，斜雨拍在玻璃窗上，还来不及滑落就被新的雨水覆盖。

白鸟拿了张纸巾垫着，将波子按压下去，喝了两口，然后把瓶子拿在手里晃了晃，凑近了，用一只眼去看里面的玻璃球。

好像不是那种可以打开的构造。

砸碎瓶身，玻璃球也有可能会碎，怎么毫发无伤地拿到玻璃球呢……烧红的铁圈应该可以？

隔着层层玻璃，瓶身、波子，以及更远处的窗户，她看见撑着伞站在便利店门边的赤司征十郎。

见她发现了，赤司才收起伞，推开门，在店员模式化的“欢迎光临”中慢慢把湿漉漉的伞装进袋子。

白鸟问：“怎么不进来？”

“嗯。”赤司应了一声，不急着回答，等到在她身边安定地坐下，才道，“可能是有点害怕。”

“诶？”

“初二的时候，有一天也是这样。下着雨，你坐在便利店里，差不多的位置，我们那天吵了一架。”

“初二、”白鸟想到了她搜索到的照片，那个时候，他大概……

“嗯，”赤司道，“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这样啊。”白鸟明白了，“应该会有被抛弃的感觉吧。‘她’的反应很激烈吗？”

“确实，第一次见到凛发那样大的脾气。后来还冒着雨跑了出去，跟在后面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失控了。”

“后悔了吗？”

意外的，是很坚定的回答：“没有。”

白鸟看向他的侧脸。

赤司道：“不是很好吗，愤怒，也是属于人类的情绪，拥有情绪，就是人活着的证明。”

白鸟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指代了什么。

冰淇淋打开后就一直没吃，融化了一半。白鸟眨了眨眼，看向赤司，眼睛越睁越大，呼吸变轻，连瞳孔都在轻轻颤动，水汽也晕开。

“你做这种选择……竟然是为了‘我’……”

藤原先生打来电话时说小征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所以才会有这种转化的趋势。她设想过很多种赤司身边的压力，来自赤司征臣的、球队的、课业的，但唯独没有想过来自她的。

赤司摸了摸一脸怔愣的白鸟的脑袋，在她的注视下起身去货架上捡了几个饭团，请店员加热。

“晚饭心不在焉，光想着怎么溜出去，也没好好吃。”他折返，把饭团递给白鸟，“这是你之前很喜欢的，说加热后味道更好。”

他拆开包装纸，动作自然地吃了起来。白鸟捧着饭团，便利店通透的落地窗让她感到不安，就像她打开了冰淇淋的盖子，却始终没敢拿起塑料小勺一样。

“一直不开口，”赤司没有催促她，只是问，“是不打算向我要名片了吗？”

隔了一会儿白鸟才回答他：“刚才说晚饭，是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吗？”

“嗯，因为我很了解凛啊。”

“我一直感到很勉强……这件事，也是从很早就知道了吗？”

“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是，那个时候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选择了对你伤害最大的方式，对不起。”

“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是我自己愿意的。”

不是那样的。赤司想，但没有说出口。现在白鸟知道的这些最多会让她感到震惊，倘若意识到诗织的恶意，可能会让她再经历一遍崩溃。

白鸟问：“可以把名片给我吗？”

“嗯。但是，或许你不了解，但在你记忆完全的时候，你是绝对不会去见这个人的。既然你一直把自己和‘她’看作两个人，你要用她的身体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我作为她的伴侣，目前也姑且算作你的监护人，我需要对你的行事负责，需要能说服我的理由。可以理解吗？”

“可以理解。”白鸟点点头，“比起说服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对我来说，我和她更像是平行时空的两个人。我没有要越俎代庖的意思，这是她允许我做的。”

赤司愣住了。

白鸟从兜里掏出白鸟凛留下的纸条，展开，铺在赤司桌前：“这是她放在戒指盒里的。”

白鸟道：“她既然从来不带戒指，没有必要在戒指盒里塞纸条给自己看，这就是她要留给我看的。我想，她应该预知到了自己的记忆会有缺失，但不确定记忆会倒退到什么时候。但她知道，会打开戒指盒的，只有现在的我。”

“她要我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这就是我认为正确的事情。盂兰盆节之后的家族聚会，我只要代她露一次面，就可以替她和你，扫清一些至少五年内的麻烦。”

赤司拿着那张纸条，指肚在白鸟凛的落款上摩挲，表情起初是惊讶和费解，渐渐变成无奈。

日期很新，就在她出事那天，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姑母的确在那之前就到东京了，她是知道了？所以打发小孩来解决麻烦？总不至于连医院的事故都是她策划的……不，她还没那么胡来……

赤司揉了揉眉心：“这不是足够的理由。这是我的事情，和你，和她，都没有关系。”

白鸟：“但是我也有想和她交换的事情。”

赤司看向她。

“我想让她去帮帮长尾同学她们，我不知道长尾同学眼下的困局该怎么办，但她也许知道。”

超出赤司预计的回答。他怔了怔，忽然想起白鸟凛挎着她几乎不离身的药箱，穿着诚凛的队服，跟着那群男孩从体育馆入口狭长的通道走出的样子。

竟然又是诚凛，该说什么，是命运吗？明明人都变了，她还是又一次被诚凛撬动了缝隙。

“好吧，”赤司叹气，拿出那张名片，露出上面“赤司友子”的名字，推到白鸟面前，“你随时可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