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据的事情结束以后，裴望远说有事要处理，然后就接连消失了好几天，仿佛已经忘记当初说要把自己的记忆给他看的承诺。

顾长野心下惴惴，甚至有点神经敏感地怀疑之前签的那些债据都是假的，极有可能是裴望远去复印店几毛钱打印出来哄他开心的。

于是那几天里，他每次回去都会拿出捆好的借据一遍遍地数，仔细寻找上面指纹印的每一处缺漏，自己吓自己地沉思半晌，才在夜深时搂着那笔借据忐忑入睡。

……呜呜呜好害怕啊，千万不要是假的啊！！！

在下班路上突然被人劫上面包车以后，顾长野虽然惊慌不已，但是却莫名其妙有种松了口气的微妙诡异感——看来是债主终于追上门了，是超伟那边派来的人吗？那应该还好对付……至少还有周旋的余地，果然之前就不该相信裴望远的，这次死定了……

有过上辈子几次被抢劫的经历，顾长野此时完美演绎了一个合格肉票该有的表现。

态度温驯，不多逼逼，配合命令，拒绝吃苦……直到对方开始上手扒他衣服的时候他才终于忍不住在脑海里快速打出几个问号，然后剧烈挣扎起来，大喊：

“大哥！大哥！这…我自己来成吗？！不劳你们费心啊哥！”

对方见他挣扎得厉害，居然也没有逼迫他，反而把他头上绑的黑头套一摘，瓮声瓮气地吼道：

“快点！”

被头套蒙得满头是汗，但顾长野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他快速打量过这些绑架自己的人，不出所料地发现他们脸上都戴着路边摊上卖的儿童面具，猪八戒奥特曼什么的……

要不是场合不对，说不定他会笑出声来。

尽量用慌乱笨拙的假动作拖延时间，顾长野不动声色地看清了这个房间的大致状况。

这是一间装修考究的日式和室，墙面上绘有浪涛纹和奇怪的海兽，四面看上去都是封闭的，好像没有出口。

……似乎没有明显的逃生机会。

把裤子丢在地上，顾长野的手搭在腰间，看着把他围住的几个面具人，面上有了几分犹豫和为难：

“内裤……不用吧？”

面具人：“脱！”

顾长野：“……”

呜呜呜，他不干净了！

脱光了的顾长野假装这里是群嗨包厢，本着“只要我不尴尬就不会尴尬”的坚定信念，大大方方的站在原地，暗中观察这几个人接下来的动作。

对方显然也对他的身体没什么兴趣，抖了抖他的衣服确定没有什么危险物品以后，戴着奥特曼面具的人丢下一包东西，冷冷地说：

“穿上。”

顾长野把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片式的褐色条纹浴衣。

脑中有杂乱的信息一闪而过，他没有动，而是反问道：

“……有人要见我？”

面具人冷哼：

“别废话，快穿！”

听到这样的答案，顾长野心中提起的巨石骤然落下半截。

……不是来管他要债的就行，而且还给衣服穿，看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要他的命。

见他把浴衣系好，“奥特曼”立刻打开了面前那扇看似是墙的封闭式推门，领着几人进入了与和室装修风格完全一致的走廊里。

不熟悉地形的人估计光是找门就要好一会儿，至少顾长野粗略地观察下来，他没有发现这些“墙”上有比较明显的把手痕迹，一扇接一扇，好像都是固定住的。

直到奥特曼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后，他把手放在了墙间横隔的木框上。

……二十五步？

顾长野敏锐地记下了这个数字。

门刷地打开，与走廊风格完全不同的浮夸世界扑面而来——

穿着黑色和服的青年端坐在盘根错节的根雕案几前，背后挂着由无数把小扇子组成的粉紫大扇，期间还有大片樱花装饰点缀其间，四周是鲜蓝的巨型波浪纹，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顾长野傻在原地。

……东，东霁雪？！！！

被面具人猛地推进房间，顾长野连忙转身，那扇看不出破绽的门“啪”地在他眼前关上，尾风扫过他的面颊，有种被人抽了一巴掌的难受感觉。

“好久不见啊，顾先生，坐吧。”

东霁雪的嗓音带着成年男子的厚度，非常平稳，声调里是带了笑意的，听起来再温和不过，但前世尝过这人厉害的顾长野简直心肝都在发颤。

——我靠，当初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人跟裴望远不同啊！

果然大佬被辱骂以后就是会记仇的啊！只是裴望远是人家家里放炸药，这位是直接把人绑过来杀啊啊啊！！！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上辈子把自己送上黄泉路的气运之子，他只能拼了老命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就当他是另一个裴望远，千万要稳住，不要紧张！加油！

端着张沉静脸转过身来，顾长野与仰头瞧着他的东霁雪对视一瞬，垂下眼眸走到桌案前，盘腿坐下。

……该说些什么才不会那么尴尬呢？等下，不对啊，不是这家伙把我绑过来的吗，为什么要我想话题来缓解尴尬啊……？！

想了想，他郑重地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我会死吗？”

东霁雪一听就笑了：

“顾先生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吗？啊……这是我朋友从狮峰带来的黄金芽，你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娴熟地将新茶倒在龙虎座的茶盘上，提起茶壶重新冲泡，东霁雪将缀着古拙花纹的茶杯推到他面前。

然而顾长野碰了一下杯壁，觉得有些烫，又缩回了手，谨慎地问道：

“……这么大费周章把我绑到这里，你有什么目的？”

“绑？顾先生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

东霁雪瞧见了他的动作，又把装满冰块的一篓圆肚壶拿过来，将滚烫的茶杯放在壶里凉，轻描淡写地说：

“就是想请你过来做个客，我们互相认识一下……要不是裴总看得太严，其实也不至于这样把你‘请’过来，顾先生可能不知道，我手下的人，做事向来是很客气的。”

将已经适温的茶杯擦干水放在他面前，东霁雪笑容灿烂：

“要是有待客不周的地方，这杯茶，就当是谢罪了……温度应该合适，顾先生试试？”

……裴总？

这番话顾长野听得又怕又气又惊。

怕的是东霁雪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盯上了自己，气的是面前这人对于这种非法行为的解释居然这么理直气壮？！惊的是裴望远居然有在派人暗中保护……这家伙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能量了？

说好的一起做咸鱼，难道这人偷偷溜出去补课了？！

情绪涌动间，顾长野没有理会雾气缭绕的茶水，而是僵硬地直起上身，由坐到站：

“既然是请，那就没有得罪一说，家里还有人等我回去吃晚饭，先告辞了。”

东霁雪：“这么快就要走？顾先生连口茶水都不愿喝么？这黄金芽市价一千一两，是我特意拿来招待贵客的，一口不动，未免浪费。”

顾长野犹豫再三，俯身下去端起茶一口气干了，看着神色愕然的东霁雪，坦然地说：

“挺好喝的！那，多谢招待！我这就走了！”

然而他还没挪开脚呢，东霁雪就又往他杯子里续了茶，笑：

“既然好喝，顾先生不如留下来多喝几杯。”

顾长野听得直咽口水，一种被蛇盯上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不知所措，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婉拒：

“还是不了吧，就，要不，改天吧改天吧……我今天就先回家了哈。”

吹开茶面的雾，端坐在茶案前的男人从容地笑出声来，竟然也没有露出恼怒神色，而是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

“既然顾先生这么归家心切…可能今天也不是个谈话的好日子，我让他们把衣服还你，顾先生穿了以后回去吧。”

顾长野蓦然回头，有些惊喜又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清隽的蜜珀色瞳中，像聚拢了天顶上挂着的莹莹灯光。

短暂的对视中，东霁雪眉目未动，指尖的杯子却不动声色地转动了一轮，看似好意地继续道：

“不过，有件事我得预先提醒你，最近满星市不是很太平，尤其是这个日料店的那条外街，简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顾先生心心念念的那顿晚饭，恐怕就吃不上了。”

顾长野：“……什么意思？”

抿了口吹凉的茶，东霁雪眉梢微挑：

“没有别的意思，顾先生不要误会，只是出于你的安危考虑，我比较建议你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哦，还有一件事。”

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支手机，单手将它推到了顾长野那端的桌案上。

东霁雪：“要是顾先生实在想早点走，可以打个电话让裴总来接——他早点来，咱们还能吃个便饭，然后呢，就平平安安地早点走。”

东霁雪：“顾先生，你觉得呢？”

顾长野：我觉得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望着案上的那支手机，顾长野神色警惕，没有动。

东霁雪也并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啜着茶，望着某一侧挂着的字画，露出赏玩的神情。

“对，对不起东先生，我真的要走了！”

撂下这句话，顾长野还是硬着头皮向门的方向走去。

这时，东霁雪的警告自他背后响起，这声音不复温和，终于掺杂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气息：

“顾先生，在草地上立不要玩火的牌子，不是让你真的去试一试，而是善意的警告——不要低估别人，不要高估自己。”

摁在门上的手猛地顿住，离得太近，顾长野能感觉到口鼻间反弹回来的热流，听得见自己颤抖不止的呼吸。

一只手突然“啪”地从后面抵住了门，顾长野猛然回头，就撞入东霁雪深邃的眼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