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连下了大半个月，这天倒是天晴，太阳毒的让人心里直燥。

巡捕房门外守着的探员心里问候了一遍天地的爹娘，开始盘算着距离下班还有几个小时。

“——不是，王督，为什么要我去调查这个案子，这不该归老刘他们管吗？您让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褚探长这拐了十八个弯儿的嚎叫还是如此的容易辨认，刚才还在唠嗑的人立马端着枪站好。

果不其然，几秒后，褚本兴簇拥着一个人从右楼梯走上来。

王国权懒得听身后人的叨叨，径直推开褚本兴的探长办公室走进去，顺手抓了一把案台上的枣子，边吃边走到办公桌，拉开办公椅一屁股坐下，又拿过一沓放在桌上的结案报告，瞧了大概又扔回去，任凭人瞎叨叨就不吱声儿。

“刚说哪儿了？”吊够了人，王国权将枣核扔进垃圾桶，随口道，“噢，说到上面儿让你休假的事儿了。”

“我们都觉得你太辛苦了。”

褚本兴立刻又抓了一把枣递上去：“没有没有——我不辛苦！辛苦的是您！王督肯定是太辛苦了记错了，上面儿压根儿没让我休假，没有的事儿！”

王国权瞥他一眼，接过枣，吃了两颗，似是终于忍不住了：“嘶——我就不知道了，让你去放松放松看个魔术表演，怎么你不情不愿的？看个魔术要你命了？？上次抓那连环杀人犯都没见你这么多事儿，怎么了……”

“没怎么！挺好的！”他迅速回答。

王督“啧”一声，恨铁不成钢道：“别人想去还不准呢！你还挑三拣四。”

“欸王督，这话我可就不同意了……”

“屁话，我就没见你同意过！”

“这……行吧。”褚本兴自知理亏，摸着鼻子靠上桌沿，“王督啊，不是我挑三拣四，就这一个选择，我连挑都没机会挑。还有，要真是简单看个魔术，那我肯定一百个情愿，但问题就在于它不是啊。”

说罢他琢磨出什么，翻身支着桌角凑过去：“我听说这场魔术不简单啊，怎么着，有秘密？”

王国权白他一眼：“有个屁秘密！去去去，一群人净扯淡。”说完又看看他，“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不知道哪孙子放出的谣言，说这场魔术表演的魔术师怎么怎么着，讲的云里雾里，又是妖术又是法术的，都有人报案了！”

“巡捕探员肯定是不相信的啊，打发打发就过去了，谁知道那群报案的群众直接闹到了总局，上面这不就派我过来，观摩观摩，出出主意。”

“那找我是几个意思？不是说休假吗？”探长不懂了。

“那你不是不休吗，你以为我找你干吗，”督察一脸“我早就算计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想休啊。”

褚本兴：“……不是——”

“小褚啊，”王国权语重心长，“这案子、姑且算作是个案子吧。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真的、当然我们不相信是真的，你也不会信，它要真是真的，你不就是为民除害嘛；它要不是真的，你就当作是民众的先驱者，证实了谣言的虚假，还看了一场魔术表演，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吗。”

……要真是，到时候是他除害还是害除他都不一定。

探长内心戏码乱作一团。

“其实上面儿确实想让你休假了，毕竟你连轴转了那么多天，上次那刀伤，”王国权指指他的右臂，“还没好吧。”

褚本兴不吭声，他倒是已经习惯了，无论是胳膊上一寸深的伤，还是脖子那差点儿要他命的一小口，他都已经习惯，甚至觉得无所谓，还活着就行。

至于休假嘛，时常在想，但不知道为什么休。

“你可以不听那些个洋玩意儿的。我倒是真想让你休个好假，回家洗个澡，躺床上就睡。但没法儿啊——大不了你去看，穿着便服，就是个平民百姓，出事儿了坐那儿瞅着也没关系，没谁规定你要尽责到底。”

“……那哪儿成啊，”褚本兴笑了，双手搓在一起，“我可是探长，不成。”

“……”

王国权看着他，没说话，最终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说：“我走喽。”

“你沁姨知道你伤着了，担心的要命，找人上药馆那儿给你配了点儿中药，给你捎过来了。”

怀里被丢进一个东西，褚本兴一顿乱捉，才终于捧着。

“哪儿拿的？”没看见啊。

“你管我，”王国权理理西装外套，指着他，“臭小子，这是你沁姨的心意，给我好好吃。”

“……”

门在身后关上，斜照在桌上的一道阳光消失无踪。褚本兴盯着桌上散乱的干枣，把那捆药包重重往桌上一拍，捡起干枣，瞄准当门的案台，一颗一颗往框里扔。

空旷的办公室里，他沉叹一口气。

“啥命啊——难说。”

“……你就当休个假、去玩玩，看场魔术，顺便注意注意情况，不要太简单。”

真当坐在剧院里时，褚本兴回想起王国权那句说的无比轻巧的话，还是万分的后悔。

说的倒挺容易，看场魔术就行——但也没人告诉他要在剧院看啊？！

褚本兴有个不太好的毛病——他就不喜欢拉黑包括但不限于看电影……

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可能这种人为的“黑暗”总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而在这种压抑下，褚本兴总是会睡死过去。

“唉——我说不来不来，偏让我来，好了吧，到时候灯一关我睡死过去，往哪儿查？搁我梦里查啊。”褚本兴瘫在座位上双目无神，“这群人、玩儿呢。”

不过话虽如此，作为探员的素养还在身上，该做的褚本兴还是会照做，至于看魔术表演什么的，就算了吧，他褚本兴说白了糙人一个，估计不大欣赏的来。

“您好、先生，让一下……麻烦、谢谢。”

他正摸索着藏在大衣下的配枪，琢磨该怎么醒着度过这漫长的时间，冷不丁头顶有人出声儿，抬头一望。

呦呵，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这些年通城发达了，来的异国客就变多了。

他默不作声的往里并了并腿，让出一条通道。金发又礼貌的表达了感谢，抬脚往前走。

褚本兴撇过头，朝过道望了几眼，穿着咖色西装的外国男人的背影还在缓缓挪动，男人在尽头靠中间主道的位置坐下，身旁似乎坐了熟人，总之头就没正回来过。

赶在那人正过头来，他转回了头，无论怎么讲，来者皆是客，尽管他对这群异国客是真的喜欢不起来。

褚本兴想，这可能要归功于租界那些频繁来往巡捕房找茬儿的外国佬，毕竟都是喜欢装模做样的人，被欺压者就很难认可了。

“……还不开始？”

不知道心里嘀咕了多少次的话刚一脱口而出，舞台的聚光灯骤然灭掉，黑暗中有人兴奋的呼喊，褚本兴一抹脸，好了，开始困了。

然而未等他合眼缓冲，头顶的灯光又霎时亮起，却比刚才要绚丽许多。他伸手数数，好家伙，四五种颜色，干嘛啊，搞得跟“百乐门”似的。

上次去百乐门，好像是办一起绑架案来着。褚本兴又瞄了眼头顶的聚光灯——别说，还怪害怕。

“百乐门”专属聚光灯亮了一会儿，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明白，观众席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他不明所以的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舞台的中央，前排的聚光灯齐齐照耀在舞台中心，黑暗中唯一明亮的光点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的白衬衣和黑马甲，衬得他整个人身形高挑。离的过远，褚本兴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依照他那站姿，估计是相当自信了。

“Eisen！Eisen先生！！”不知是谁高喊一句，于是观众席上开始了此起彼伏的喊叫。

当然除了褚探长。

他思考了一阵，最终决定伸手拉住旁座兴奋不已的观众，问：“先生，我第一次看这个，想问一下那台上谁啊？”

那人瞥了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理理衣服，一脸不屑的回答道：“特里·艾森先生，意大利极具潜力的新晋年轻魔术师！他在英国伦敦皇家歌剧院的那场魔术秀真是让人至今难忘！！”

“哦，这样啊，”褚本兴对这方面一点儿都不了解，只能配合着点点头，“那确实很有潜力。”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质疑这件事的真假吗？！”那人似乎不满他的回答。

褚本兴四下看看：“我吗？不啊，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看法，毕竟我也没真去看过。”

“那倒是不错，没去亲眼看过，自然会认为是虚假的，”那人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什么年代都有眼界狭隘的人”，便扭过头不再理他。

碰过许多次壁的褚探长习以为常，他继续瘫在座椅上，从熙熙攘攘中，看向舞台中央向观众席鞠躬行礼的人。

特什么森？没听说过，倒是看见了一堆崇洋媚外的玩意儿。

这趟可有的受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