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鬼都能有功德的，正如不是所有人死了都会变成鬼。

功德，功业与德行。

生时无值得后世称功诵德之事的人，死了也难有此机会。

但秦橦不一样，他生前灭鬼帝、斩妖王，功德可记千载，只要世间有人铭记此事，他都会以此获得能量。

放眼整个鬼域，有功德的鬼不超过三个，可是，在他死后的一百年，已经花了一百三十年功德了。

透支了。

他的道侣还没找到。

秦橦一口酒闷下去，辛辣刺激，死去的五脏六腑仿佛有了被灼烧的感觉。

这不是人间普通的酒，鬼酒是兑了黄符的。黄符对鬼有致命的伤害，但将合适的符纸碾碎入酒，饮用时，便会有如人间烈酒那般入口火辣的感觉。

喝酒，能找到做人的感觉。

鬼域，说到底其实是一个结界。

近万年来，其上空皆是沉墨一般清冷的黑夜，白昼于众鬼而言，早已是不可触摸的过去。

魂魄可以任意在鬼域中存在、飘荡、甚至如秦橦这般拟作肉身，但是一旦离开鬼域，普通小鬼的魂魄则必须以真正肉身为容器，否则一旦进入人世，鬼魂难以维系，轻则鬼力尽失，重则魂飞魄散。

魂魄入，肉身出，这是众鬼入鬼域生存的代价，但同时，鬼域也是众鬼停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避风港，死后停留七七四十九日仍不入轮回，形神俱灭，唯有鬼域可以保其魂魄。

这世间，鬼分五级，分别是地幽鬼、灵幽鬼、元冥鬼、玄冥鬼、鬼帝。

地幽鬼可聚魂、化形；

灵幽鬼会采灵、吞元；

元冥鬼能噬魂、夺体；

玄冥鬼则布煞、肆虐；

至于鬼帝，受天道限制，一世仅出一位。

除元冥鬼向上，所有鬼想要回到人间都得借肉身，通俗来讲，就是“披身好衣裳”。

也因此，被艳鬼送至流香阁门口的男人，贪财鬼没有直接解剖供众鬼大快朵颐，而是扒光被陈列在了客栈最显眼之处，这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的上好肉身，可遇不可求。

艳鬼给的，都是好货。

鬼域外，夺舍之鬼众多，可鬼域内，完整的肉身需求量才是极大。

流香阁有一整面墙，挂满断臂残肢与破碎的尸体，场景与人间挂在烧腊摊上的鸡鸭鹅没有区别。

像今日艳鬼送来的新鲜尸体，一般会挂满七日。

贪财鬼的算盘打得很好——

渴望出鬼域的低级鬼没有能力猎杀活人，便会花高价购买尚未腐烂的尸体，穿在身上再跑到人间，这是高价。

若是无鬼购买，等过了肉身最新鲜的时候，再拆卸蒸煮炖烧，届时低价卖了也不迟。

鬼吃肉嘛，管它新鲜不新鲜，毕竟尸体值钱。

若非秦橦以百年功德抵押，以贪财鬼这抠上天的性子压根不会把自己压箱底的尸体们拿来给他寻道侣。

秦橦的目光跟着断手算盘一路到柜台。

贪财鬼在得到未来三十年功德的空头支票后，乐颠颠跑到他那一众尸体下面翻箱倒柜。

“橦大人，此次我将在鬼域招募义军，去世间给你寻找道侣！”

说罢，他铺开残破的凶兽皮，举起沾血的狼毫笔，陷入沉思，喃喃自语：“这告示该怎么写才好呢。”

贪财鬼已经派出去一百二十余名尸体去人间寻找曜灵了，秦橦也在近几年知道尸体的由来。

此客栈是两百年前，上任鬼帝所建。

全部工程由活人役工建造，完工之日全部被尸首分离，命丧黄泉，硬生生用鲜血给亭台楼阁抛光，是以比鬼域其余建筑物更精美雅致。

据说此阁楼完工之日血流成河，芳香四溢，鬼帝大喜，取名“流香阁”。

鬼帝灭亡后，此处被贪财鬼揽下。

他竟然将百年前那建造流香阁的活人尸体一一保存完整，并将破损的头身相缝，藏于地窖之中，细看脖颈间，还有密密的针脚。

此前为寻曜灵，已全部派出，此次多给三十年功德，他也不得不从鬼域招义军了。

秦橦收回落在贪财鬼身上的目光，支着一腿敲在板凳上，看向窗外。

今日的鬼域一如以往百年，阴惨惨的天色下弥漫着若隐若无的血腥味，流香阁门口，各种孤影晃荡，跳动着忽明忽暗的鬼火。

曜灵啊曜灵，你一不给我烧纸钱二不来找我，说你魂飞魄散我是不信的，莫非你当真在外面有三儿了吗？

相思之间，鬼域上方常年漆黑的幕布中，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突然划破宁静，旋即一声轰隆雷声，像极了夏日暴风雨的前夕。

秦橦不自觉地捂着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竟然隐隐有些疼。

许是被闪电惊吓到，鬼域向来热闹的街市一下子空空荡荡。

窗边，秦橦一瞬不瞬地盯着空中的闪电。

一道！

两道！

难以计数的闪电群从天而降地劈下，带着一种摧毁万物的气势！

雷电明明看上去很近，已经刺进了鬼域之中，却又仿佛千里之外，没有伤害到鬼域分毫。

秦橦捂着胸口的手不由地颤抖，心似乎被人取出攥在手心，又似乎被生锈的钝刀在敲、在打、在斩、在砍，似是要把自己生生凌迟了一样。

这种熟悉的心痛，是生前斩杀妖王之后所出现的，就像是一种诅咒，纠缠他至死。

死后，魂魄凝结的躯体没了肉身的疼痛，秦橦以为自己会对这钻心的痛苦陌生到忘记。

但，并没有。

窗前，惨白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更显一丝狰狞。

疼痛来的猝不及防。

秦橦痛地颤栗，痛地笑出了声音。他是鬼，他不会痛到咬紧牙关，也不会满头大汗，更不会泪流满面，只有一点可悲的情绪，挣扎着被疼痛疯狂左右。

嘶喊声被淹没在了轰鸣的雷声之下。

他艰难地举起痛得发颤的右手，将木剑，稳稳地刺入自己心间。

贪财鬼抱着躲进怀里的断手算盘，一起藏在柜台后，探着脑袋看得目瞪口呆——诡异的天气，发疯的秦橦。

秦橦在鬼域拟作肉身了几十年的魂魄，在那一剑之下开始虚晃透明，他单手撑在桌子上摇摇晃晃，脑袋挂在脖子上，牵扯着像是要掉落的模样，此时但凡来个凶狠胆大的地幽鬼都可以直接将他吞食了去。

贪财鬼那双隐藏在刘海下勾魂上扬的丹凤眼微眯，思来想去，挥手关上了流香阁的大门，在杀秦橦这个灵幽鬼和三十年功德之间，短暂地选择三十年功德。

今天打雷，不营业了。

雷声渐弱，痛苦渐减。

方才那一剑，秦橦刺穿了灵魂，以疼止疼，一下子和心口的痛，打了个对穿，生前，他苦苦撑了那么多年，拖累了那么多人，早就该一剑刺穿心口的。

秦橦摆正头颅，面无表情地拔出木剑，再次看向窗外。

枯骨寒鸦在老树上发出尖锐的叫声，天空中的圆月泛着诡异的橘红色，颜色逐渐加深。

闷雷依旧，闪电依旧，一切显得那么阴诡。

自那日斩杀妖王之后，他便时常疼痛如斯，疼痛倒是其次，但那被无边恐惧包围之感，才是真正的可怖。

死前，所有人都以为是妖王临死前的最后一击打散秦橦一魂三魄，引得五年疯癫，秦橦也一直以为，自己一直恐惧的是魂魄缺失带来的空心感。

但现今，他魂魄归位，死得透彻，估摸着坟头草都有了三尺高，心痛起来却是丝毫未减，似是要将那魂魄生生分离了出去一般。

也真是不理解了，现在魂魄归位，死都死了，还恐惧？？

恐惧个毛。

嗯，马上就去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功德，投胎之前一定调查清楚要搞个明白。

秦橦正想着，来自人间小鬼魂魄上的搜魂术却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光芒，星星点点的光在他沉寂的灵识里像扑棱的小火苗，一窜一窜。

陌生又猝然的感应让秦橦一愣，旋即醒悟，这是他用来寻找曜灵的搜魂术。

百年来，搜魂术第一次有反应。

找到了？

来自灵魂的恐惧与疼痛未曾完全消失，木剑刺穿胸口的洞，还大喇喇敞着呼风。

秦橦捂着心口不敢置信，却倏然间嘴角不自觉上扬，漆黑的眼眸中仿佛被撒满天上的碎星，发出嘶哑的笑声。

千里之外，小鬼灵识中的颤抖害怕被秦橦下意识忽略，毕竟他连自己心尖的恐惧都还没消失，他此刻只觉得福至心灵，稍微清醒的脑海中仿佛有小人在旋转、跳跃，浓烈的情绪包围着，执念在此刻被具象化。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

他笑得弯了腰，身后的贪财鬼默默将柜台里值钱的放入怀里，拿起玄武龟壳挡在身前，总觉得秦橦发疯时可能会六亲不认——他一会儿痛苦不堪一会儿又狂喜万分，如此狰狞，比吃人的鬼还可怕，外面的雷也没劈在他身上，怎么好像傻了呢？

秦橦微微颤抖的手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水滑过喉咙是意犹未尽的感觉，他干脆执壶往嘴里倒。

道心稳下来之后，秦橦向来凌厉的神色也软了几分，清夭流转的眼眸扫过流香阁墙面上醒目的一排人尸，声音嘶哑又笃定：“艳鬼刚送进来的男人，我要了。”

闻言，柜台后的贪财鬼眉毛一挑，倏忽站起身，怀里的财宝掉落一地，满是不可置信：“呦！”

“我们橦大人今日是要开荤了吗？”

“我要回去一趟。”

即便在鬼域待了百年，去人间依旧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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