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禾怔愣一瞬，看了看自己这身打扮，除了没有喉结和身形瘦小些外，没有半分像女子。

“姑娘不必疑惑，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你的伪装极好，但我还是能从你的仪态间瞧出来。”

天狐见沈宁禾不说话，虽然有些急切，但还是先解释了一番。

“所以姑娘，这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又或者是谁...告诉你的？”

沈宁禾微微垂眸：“你心中已有答案，不是吗？”

“是了...这一句，是我当初进误浮生前，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狐怅然跌坐在椅子上：“姑娘，你今日寻我，所为何事。”

沈宁禾道：“我名沈宁禾，此番来金陵，为的是开办女子学院。”

“安和郡主？”天狐一惊，“郡主要开办女子学院，我天香阁自是愿意出一份力的，所需银钱郡主告知我便是。”

天狐一开始就看出来沈宁禾绝非等闲之辈，但却没想到，竟会是那位安和郡主。

沈宁禾摇摇头：“我来是为问问你，你阁中的女子是否愿意去读书？”

“这...”天狐犹豫片刻，她当初不是没想过让阁中姑娘门读书识字，可一来女夫子都极难寻，二来姑娘们自己也各有顾虑。

“不必急着回答，我今日只是来问问，对了，我的规矩是，不论家世，不看天资，不收束脩。”

天狐闻言，眼底是藏不住的欣喜，若说先前对沈宁禾这位安和郡主的尊敬是看着淮安王的面子上，那么现在，就是真正敬重沈宁禾这个人了。

“既是如此，我定然好好劝劝她们，当然，这银钱还是不少。”

“郡主不必推脱，当年，淮安王曾救过我一命。”

天狐喝了口茶，勉强一笑：“今日天色尚早，若郡主不嫌弃，不妨，听听我的故事。”

沈宁禾浅笑道：“荣幸之至。”

“我名颜如玉，但我还有一个名字，叫颜若晚。”

“我在苏州长大，我的父亲便是当初盐污案中，与两江刺史李延亭一同被斩首的苏州盐运使——颜韦宁。”

沈宁禾脸上的笑凝滞了一瞬，李延亭，正是她三师兄的名字。

当初盐污案，她三师兄被判主犯，颜韦宁被判从犯，李家满门抄斩，颜韦宁也一起被斩了首，颜家无论老小全部流放至定北城。

“郡主此来金陵，想必已经拜访过朝溪书院的老院长，那大概也见过他了，他曾叫李瑜，如今，叫李惟之。”

“我与李惟之自幼青梅竹马，他虽是李叔的养子，却也文采斐然，李叔那样一个不苟言笑又严苛的人都曾夸奖过他，十二岁的秀才，一举便考中案首，少年风姿，说不喜欢那是假的。”

“可没等到乡试，我们两家便都遭了罪，就在他来我家下聘的前一日，圣旨来了。”

“正是三九天，滴水成冰，我听闻他要被斩首，恨不能陪他一起去死，可我还有母亲，还有妹妹，我是颜家大小姐，我还不能死。”

“那么冷的天，我们被抄了家，只剩下一身淡薄衣衫便被押着上了路，定北城那么远，一路上我们不知被冻掉了几层皮。”

“我的母亲...那般柔弱的一个后宅妇人，为了护着我们姐妹清白...丢了性命。”

“我本也是要死的，可一片令人绝望的白茫茫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抹红，主子救了我的命，也告诉我，李惟之没死，可与死了没什么两样，我也没死，可也得当死了。”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现在我名颜如玉，也是误浮生的天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份。”

沈宁禾沉默了半晌，才道：“当初那案子...结果属实吗？”

颜如玉像是没想到沈宁禾会这么问，先是嗤笑一声，转而又大笑起来。

她笑着，眼中带了些泪光：“真假不是我说了算，更何况，如今人都死了，真假重要吗？”

“当初是皇帝赐下圣旨，大理寺定的罪，即便我父亲与李叔是无辜的，可谁能去翻案，谁敢去翻案？！”

“全部加在一起是一千多条人命！斩的是三元榜首、朝廷重臣！判的是无数百姓死死盯着的两江盐污案！其中多少双手在推波助澜？安和郡主，那个案子里，除了你淮安王府，所有人都在定他们的罪，或默许或视而不见，我请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沈宁禾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哑，她觉得自己忽然知道师父为何质疑下江南了。

师父要为他的三徒弟翻案，要还她三师兄一个清白。

“颜姑娘，你见过我师父？”

沈宁禾虽然在问，可语气却十分肯定。

颜如玉丝毫没打算瞒着她：“是啊，不过你来晚了，先生五日前便走了，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

沈宁禾看向颜如玉：“你方才问，若你父亲我三师兄无辜，谁能为他们翻案，谁敢为他们翻案，现在我回答你，我能，我敢。”

“颜姑娘，你既已经见过我师父，也定然知道他此次为何而来。”

“可他虽曾是帝师，如今却身无官职，靠的不过是这些年的声名，他想翻案，大抵要搭上一条命，还不知结果如何。”

“我师父不能死，这是我的底线，所以我会查这个案子，也希望颜姑娘若再见我师父，帮我...多劝劝他，顺便告诉帮我告诉师父，上京城淮安王府里养老的院子一直给他留着，什么时候走累了便去歇一歇。”

颜如玉看着眼前分明孱弱却张口便是这般狂言的少女，不知是担心还是不信，问了句：“你凭什么？你虽是郡主，可到底一无兵权二无官职。”

沈宁禾站起身来，坦然一笑：“就凭我师从薛正则，凭我父亲是淮安王，凭我此下江南不为利不为名，昔日有人能以民心相逼，今日我为何不能？”

颜如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是了，这是薛先生与老院长都看好的人，她从前不大敢信，如今见到了沈宁禾，才算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若郡主真能做到，从今往后，我与天香阁都欠郡主一个人情。”

沈宁禾笑道：“今日叨扰许久，若阁主无异议，我便当阁主同意让姑娘们去书院了。”

颜如玉也笑道：“郡主放心。”

沈宁禾对着颜如玉俏皮地眨了眨眼：“在下沈三，阁主可要记得哦，不必送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罢，她便对着颜如玉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颜如玉朝着沈宁禾的背影行了一礼，轻声道：“多谢沈姑娘。”

-

沈宁禾知道了自家师父的目的，总算是送了口气，她也不用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了，去查当初那两江盐污案就行。

从她师祖和师父提起三师兄时的只言片语中就能知道，三师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只是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不过这案子好查，翻案却不容易。

难道当年真没人知道真相吗？沈宁禾不信，这么大一个案子，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无数双眼睛看着，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正想着，沈宁禾突然一拍脑袋，她记起来了，她此行不只是为了女子学院，还有两年之后江南一带的水灾！

她就说自己似乎一直忘了些什么很重要的事，明年后年旱灾会更严重，但两年之后，从立春开始就会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直到七八月都不停。

直到那一场暴雨，在原书中，这大周本就快亡了，如今靠的不过是淮安王苦苦支撑边疆，而朝堂上还有姜家那位老首辅勉强压着。

各处修建大坝的银子流水一样进了当地官员手里，真正用在大坝上的不足十分之一。

沈宁禾没办法，当初修大坝就用了五年，前后规划之类加在一起便是七八年，如今只剩下两年，她能做的太少了。

从天香阁里出来，天依旧是那么亮堂，那么干净，沈宁禾抬头看了看，漫无目的地迈开了步子。

她不知道该去哪，但总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那么就先走吧，走到哪里都好。

知许见沈宁禾这副模样，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罢了。

她不管郡主去哪，反正她会一直跟着郡主，陪在郡主身边。

白天的金陵城虽没有晚上的夺目，可却多了一丝人情味。

沈宁禾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县衙。

她抬头，正好瞧见一个瘦骨嶙峋须发由白被染黑的老翁被两个挺着肚子身着官差服饰的男子架着扔了出来。

县衙建得比地面高出数米，老翁被扔在台阶前最后一步，只要再往后一点，今日这老翁大概就要把命留在这。

他身上挂着的已经不算是衣裳，那是一块块用针粗略缝在一起的仅勉强可以蔽体的破布。

“你个老不死的，都说了百花楼的事儿找我们没用！你天天跪我们这里还不如多去卖两车炭？说不定还能赶在你孙女儿接客前把人赎回来。”高个子的官差一脸邪笑。

“得了吧，你骗他也不编两句好的，就凭他卖炭，便是再卖出去十车百车都赎不回他孙女儿！再说了，如今河里水都快干了，哪有木头给他烧炭啊！”那矮个子官差似乎是还有些不忍，拉着高个子官差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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