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低头，看见许枝削葱似的手指。

再往上，眉黛青颦，杏眼圆睁，是温和而楚楚、令人心生好感的模样。

她应该是没带伞，此时头发淋了雨，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两侧，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就是略微眼熟，似乎是他刚才在图书馆门前见过的人。

程砚的脸部轮廓清俊，鼻挺唇薄，一双眼睛极为幽深，不笑的时候，总是显出几分冷意。

心念随意一转，他薄唇微动，正要说话，而许枝觑到他冷淡的脸色，怕他拒绝，又硬着头皮补充道：“我，我现在身体不舒服，想回宿舍吃药，但朋友还在上课没法来给我送伞接我回宿舍，所以才找你的。”

“你放心，我也是京大的学生，不是什么外校奇怪的人……所以，能麻烦你送我一程吗？拜托了。”

程砚这才注意到许枝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了，她额上还有水珠未落，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

她的手也在捂着腹部，面上时不时小幅度皱一下眉头，看起来确实极为不舒服。

手指在伞柄上微敲一下，程砚点了下头：“好。我送你回去。”

他拿起收银台上的塑料袋，里面是他刚才买的东西。

他正要先走一步去撑开伞，许枝又拉住了他：“可以先等我一下吗，我想要先买个东西。”

她仰着头，神色略带几分抱歉。

程砚又点了下头：“好。”

许枝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不过下一秒，她又皱起了眉头，捂着小腹的手也不自觉用力。

这一阵儿疼的好厉害……

回去后要多贴几个暖宝宝。

视线在收银台旁的货架上扫了几眼，犹豫片刻，她担心程砚不耐，随意拿了一瓶柠檬水。

买个东西，也算是报答收银员给她热水的人情了。

收银员扫着条形码，许枝声音认真：“谢谢你刚才的热水。”

对面的收银员小姐闻声抬头，随后又摆摆手：“嗐，没关系的。”

许枝轻轻一笑。

她拿起装好的巧克力，看向程砚：“我们走吧，我宿舍在南二栋。”

“嗯。”

程砚淡淡旁观这场对话。现在对话结束，他先一步推开门，等许枝出来后，才松开推门的手，站在檐下撑伞。

许枝站在他旁边，程砚的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一下：“需要我扶着你吗？”

许枝感受了下自己的状态，然后摇摇头：“不用了……我觉得我能自己走。”

接着又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就是走的可能有点慢，要麻烦你等一等我了。”

程砚迈开步子：“没事。”

又淡淡提醒一句：“如果觉得需要帮助，可以随时喊我。”

许枝讶异，没料到程砚会说出这种话。

刚才在屋里看清他的表情时，她其实有一瞬间的退缩，以为他是那种非常冷淡不好相处的性格。

但他其实意外的好说话。

果然，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她于是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好，我会的。”

许枝说不用扶她，程砚也真就没扶，他只注意着许枝的状态，配合她的步调，偶尔提醒她注意前方的台阶。

伞很大，他又将伞微微前倾些许，逆着风，让雨不至于淋到额头。

许枝有点羡慕，她很早以前就觉得自己的伞太小了，雨一大点就会有些自顾不暇，再反观程砚的这把大伞，底下站了两个人都没让她淋到多少雨。

回头要不要再换把大点的伞？

那谁最近新出的游戏周边好像就是把双人伞……

思绪回笼，许枝才意识到伞下的空气有些安静。

他们俩都不说话，雨珠敲击在伞面上，发出沉闷单调的静默。

她找了个话题：“我叫许枝，树枝的枝，是大二的，学西班牙语，你呢。”

程砚声音淡淡：“程砚，石见砚，现在大三，读建筑学。”

“这么说来，你还是我学长啊……学建筑，好厉害。”

风向又变了，这次斜斜朝南吹，程砚调整了下伞的倾斜方向：“还好。”

他轻巧的将对话中心转到许枝身上，客观评价道：“西班牙语也不好学。”

许枝深以为然：“确实，刚开始的时候，每个单词我都认识，可连一起就看不懂了……”

她带着笑意摇了摇头：“有时候感觉学着学着，我西语还没怎么学好，英语也快被带偏了。”

这是一种亲昵的抱怨，人们往往只在谈论自己喜爱的对象时使用，比如父母抱怨孩子赖床，铲屎官抱怨自家的小动物调皮懒惰。

程砚看得出，许枝其实很喜欢西语。

但他不会多说什么，只淡淡附和了一句：“都不容易。”

许枝咂摸了下嘴，意识到程砚应该是不太想聊天。

他不但话少，而且说的都是陈述句，那些回答都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展开话题。

既然如此，许枝干脆不再刻意调动程砚的聊天情绪维持气氛。

现在离宿舍楼还有段距离，左右无事，她随便找了个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问道：“你们学建筑的，是不是画画都特别好？我有时候看那些建筑的手稿，感觉都画的好棒。”

而对于她的好奇，程砚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语调不变，不咸不淡道：“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好’了。”

这让许枝笑了下，话语中自由又自我：“也不用下个定义，那样太死板了……我觉得，我喜欢的就是好的。”

程砚挑眉，新奇地看她一眼，但也没去问她喜欢什么样的。

许枝不在意他的沉默，他自己不想聊天，她说再多也没用呀。倒是这一路走着走着，她的注意力全在旁的事情上，都显得小腹都没那么痛了。

风渐渐小了些，也衬得雨势渐缓，不复刚开始的猛烈。

地面湿润，在踩过一地落叶后，程砚停下脚步：“到了。”

许枝回神，看见了南二楼下那标志性的大宣传栏。

到宿舍就代表能休息吃药了，也不必再担心淋雨，她心中轻松，连带着声音也轻快起来：“真的太谢谢你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回来。”

又打开自己的小挎包，从里面翻出手机：“加个联系方式吧，程砚。我回头请你吃饭。”

“不用了，”程砚回绝，“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他们现在站在楼梯口旁，从这里能隐约看见楼道里露出半截的楼梯，阴天光线晦暗，连带着楼道内也一片昏黑。

程砚垂下眼睛：“还可以自己上楼吗？”

对这个问题，许枝心里早有计较，没怎么犹豫就道：“放心吧，我宿舍就在二楼，就这点路我还能支撑住。”

怕他不信，她还伸手指了下：“看，我宿舍就在那里。”

这动作扯动了她手里的塑料袋，瓶装柠檬水的黄色外包装在半透明的袋子里若隐若现。

程砚顺着她的手，看见了二楼的一个阳台。

他的目光从阳台上移开，又落到许枝苍白的唇色上。她的气色看上去还是很差，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

但许枝说她自己可以上去，他也不会坚持说她不行。

他们毕竟才刚见面。

想到袋子里的东西，他提醒道：“肚子不舒服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喝凉饮料了。”

许枝惊讶，随即收下了他这份好意。

她晃晃袋子，颇有些自得：“放心吧，我难受的时候从不给自己找苦头吃。我都是等好了再吃。”

程砚怔了下，他一时没有分辨出来许枝说的是饮料还是苦头。

许枝却已经意识到这话的歧义，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呃……我是说我的饮料……”

原本还没什么，但经她这一找补，突然就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点，此时一脸的懊恼，纠结着是不是还要再说什么挽回自己的形象，又怕越描越黑。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于是便没注意到程砚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

许枝抬头的时候，程砚的表情已经如常。

雨还未停，他只道：“你上楼吧。”

……

雨还在下，地上已经积起一层水。许枝上去了，他等了一会儿，看见许枝在二楼的阳台上冲他招手。

他冲她点了下头，撑着伞原路返回。

他的宿舍在另一头。

下了那么久的雨，校道上早已没什么人了，清清冷冷的，带来了整个初春的萧索。

一进宿舍，彭元的鬼哭狼嚎瞬间嚎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寒气：“你小子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那包薯片，等了你足足半小时！”

程砚把便利店的塑料袋连同薯片一同放到彭元的桌上，并不在意他的叫喊：“那么精神，看来还能再等半小时。”

彭元快速点开电脑，等播放器页面加载完毕，他拆开薯片抓了一把：“香啊！”

然后才对程砚道：“我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幸亏你及时赶来抓住了我最后一线生机，否则我就要……哎！到时候你就后悔吧！”

程砚挑了挑眉毛：“那我还真应该晚点再回来。”

没再理会彭元的抗议，程砚拿出手机，他母亲五分钟前刚给他发了新信息：「好。」

这是回复他上一句说的「见到小姨了，文件已转送到」

接着，她又道：「这周末你奶奶生日，你别忘了。」

「他们这回还邀请了我，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有什么勾起了程砚的回忆，他目光一顿，神色很快又无波澜，只安慰道：「没事，去看看就知道了」

「反正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合上手机，黑色的屏幕里映出他的轮廓。

得益于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他出门带伞，并没有没淋到多少雨，此时发丝看上去还很干爽，没有湿漉漉地黏在一起，不成型得像湖底纠缠的水草。

蓦的，他想到许枝。

她没带伞。

所以，在便利店喊住他的时候，她比他狼狈那么多。

.

许枝喝了布洛芬后就躺下了，这时段还没供应热水，她怕着凉，又给自己冲了袋感冒灵。

没什么事干，许枝打开app，找了个西语文章随意看着。那篇文章在介绍《堂吉诃德》，准确来说，是借《堂吉诃德》来引出对作者塞万提斯·萨维德的介绍。

这篇文章的用词有很多超出了她的词汇量，许枝看的有些磕绊，但总算还是看完了。

塞万提斯·萨维德的一生称得上是坎坷而不得志，许枝如此评价道。

但她其实对评价他的人生经历并无兴趣，只是这篇文章让她顺势回忆起了《堂吉诃德》。

她看过这本书的中文译本，对里面那个疯癫的主人公印象深刻。

文学发展到今天，堂吉诃德早已和哈姆雷特一样，成为了一个特定的文学形象。

人们往往乐于谈论堂吉诃德的骑士精神，乐于谈论他理想的不可行性，也乐于在最后为他作一句苦涩又清醒的评注，以完成对自我理想的悲壮演绎。

许枝对此不置可否，但她偶尔俯视自身，的确会不自禁把自己代入到堂吉诃德的形象里——

她热爱西语，想在研究西语的道路上走完一生。

这是她的理想。

但学者之路不易，她也总担心自己的理想只是书里的旧时代的一个泡影。

许枝揪着被子的一角，心不在焉地想：或许，她其实也只是那些陷入自我感动式的悲壮代入中的一员。

人们总会在开头的时候豪情万丈，最后因为各种不得已，陷入现实的泥沼。

她对西语的热爱可能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坚定，她也迟早会被现实的重压击垮，转为向世俗低头的其中一个。

……她会吗？

许枝摇摇头，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些离她现在还都太远了。

她还是先专注当下吧。

下午难受了那么久，现在躺在床上放松下来后，许枝觉得自己有点困倦。

小腹贴着暖宝宝，包好水草一样的湿发，随意搂了一半被子后，她闭上眼，睡了过去。

砚子还是很有责任心的，虽然跟你不熟不想聊天但是既然答应了就小忙帮到底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