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的杀意，终于一点一点地泯灭成灰，变回黑亮的眼仁。

“你以为我是那么热心肠的人吗？对你舍命相救？沈约宵，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戚宁安反掌，艰难地撑住岩石，想起身，沈期的膝盖一顶，又把他顶回了地面。

“沈约宵，你做什么？！”戚宁安龇牙咧嘴，揉着屁股，大声哀嚎，“还有没有天理了？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我可好比你的再生父母！太子殿下，你快过来帮我评评理！”

“桀桀桀。”

“杀了他们。”

“我好痛，哪里都痛，头、脖子、胃，骨头，骨头要碎了，好痛！！！”

脑中悉悉索索的各种杂音，声量越来越大，大到戚宁安几乎听不清面前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只能模糊地听到沈期飙出的一些字眼，但戚宁安一猜就能猜到沈期要骂自己什么，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控诉。

“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那处地方，你要是失控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我开刀。疯一个你，死一个我，我有啥别的办法？我选哪条路，都没有好果子吃。”

“你如果实在不爽，等你回去以后，替我铲除掉那个......那个黑衣人......”

戚宁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放空地盯住溶洞的天顶，双手摊开任由沈期拿捏，懒得再做挣扎。

“明明是你们的仇人，好吧，现在也是我的了。”他摆烂地说。

沈期攥住戚宁安衣领的手突然松开，指尖僵硬地顺着衣领滑落，替戚宁安抚平衣襟上的皱褶。

他垂下头，发须掩盖住了神色，在昏暗的洞中看不真切。

戚宁安只听到很久的沉默后，沈期突然说了一句什么话。

恰好在这时，他的脑中突然响起一道轻松带笑的声音，和其他冤魂的哀嚎格格不入，听得格外清楚。

那道声音奇怪地“咦”了一下，“怎么是你？”

“......难怪啊，难怪你......”

沈期变得寡言，松开手，一声不发地从戚宁安身上站起来。

他说的那句话，站在一旁的谢尘钰却听得很清楚。沈期对戚宁安说：“对不起。”

沈期松开力道后，戚宁安忙不迭地站起身，浑身寒毛耸立，冥冥之中有一道目光躲在暗处，隐匿在他们身边，觇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难怪自己一直感觉如芒在背。

戚宁安不敢再耽误时间，他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

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脏，脑中无数的恶念喷涌而出。戚宁安太害怕来不及，绕开沈期，捏住谢尘钰的胳膊：“太子殿下，我们赶紧出发，和大部队一起出发实在太慢。时间紧迫，我们御剑！先抵达春波城！”

沈期猛地抬起头看向戚宁安，谢尘钰也一脸愕然地扶住他的手。

“当真，连几个时辰，都等不及了吗？”谢尘钰晦涩地开口。

他不清楚几个时辰后会发生什么，但那股不好的预感愈发浓厚，想起来戚宁安先前说过的“活活逼疯”，他想象不出来面前的青年如此狼狈的模样。

沈期一把捏住戚宁安的手腕：“把你和我的灵府换回来！”

“怎么换？”戚宁安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向沈期，突然怪诌诌地说：“傻孩子，我们两个人的灵气都有限，灵府短时间内怎么可能说换就换。”

“况且怨气停留的时间太长，已经侵蚀了我的灵魂。我的魂魄正在和这些鬼魂逐渐融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将我们再次分开。就算我真的把你的灵府掏出来还给你，我照样活不下去。”

戚宁安话里话外的意思，反正选哪条路都是死，还不如死得有意义一些。

沈期后退半步，握紧剑，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剑。

“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和我开玩笑了。”

戚宁安踮起脚，摸了摸沈期的脑袋，沈期竟然没有反抗，他收回手，扭头对谢尘钰说：“殿下，我必须御剑先走一步。”

“我陪你。”谢尘钰脱口而出，“军队有副将。”

“你留下。”沈期突然恶狠狠地出言驱赶谢尘钰。

“你留下。”谢尘钰不服气。

沈期此刻心乱如麻，只是想着既然是谢尘钰杀了戚宁安，阻止他们两个人在一块，改变时间线，一定有解决的对策！

“诶诶，怎么吵起来了？”戚宁安一掌挡住一个人，插进他们两人中间，“你们两个都去。万一我的灵气不够开启阵脚，还需要你们来填补。”

谢尘钰纠正说：“是我们三个人一道施术，不是你一人。”

戚宁安左耳进右耳出：“是是是。”

春波城外魔窟遍野，暮色渐深，日薄西山。

三人落地城内的时候，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被高耸的城门阻挡，被肆意的夜色彻底侵占。

满大街的商户大门敞开着，门内的摆设七倒八歪地埋在黄土中，四面的墙壁都是爪痕，有些街角已经坍塌，断壁残垣昭示着这里曾经有鬼魔造访。

“跟我来。”谢尘钰径直走过这些商铺，叮嘱戚宁安和沈期，“不要靠近，不要过多停留，有些鬼魔蹲守在黑暗中，能不招惹的麻烦我们最好略过。”

“春波城虽然没有大批量的军队驻守，依旧有线人传递情报。”谢尘钰边说边领着两人拐进一处深巷中，一行人绕过城中街道，路上遇见几只游离的鬼魔，被他们斩于剑下。

“前面就是了。”谢尘钰停在一座恢弘的古庙前，“不孤山最初以这座寺庙为界限，在四周用术法筑构出了一个护法的大阵。”

太上皇时期有传承大乘佛法的仙门试图在凡俗广收弟子，这座城池又是南朝以北地区的交通枢纽，在此地兴建门派再好不过。佛寺的规模相较其他城池异常宏大，但一城的百姓，说到底，只剩下这一寺庙的人，仍然勉强在鬼魔环伺的长川里苦苦支撑。

叩叩。

月光下，他们三人叩响了寺庙的大门。

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沈期挤开谢尘钰，猛地拍向大门，戚宁安垂头安静地站在一旁，谢尘钰总觉得沈期瞧着和往常不太一样，但行事风格又像极了本人，说不上来这股违和感来自何处。

“谁在外面？”里面终于传来悉索的脚步声和穿衣声，有人挑着灯笼，有点光晕从门缝中映出来，里面的人隔着门板问话。

“是太子殿下。”戚宁安突然走到门边，“军队明早就会到。”

“殿下？”里面的人似乎有些怀疑，透过门缝窥视三人身后空无一兵，担忧是擅于模仿的鬼魔幻化而成，迟迟不肯开门。

“请你们让不孤山的修士出来见一面，直接领我们去春波城内的生死阵脚。”戚宁安等不及再和里面的人周璇，他话音刚落下，寺庙的门檐闪现两道黑影，左边一个打哈欠的童子，右边一个带项圈的童子，双双垂足，低头俯看三人。

“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左边的童子先发话。

“生死阵还不到开启的时候。”右边的童子话语间半分恭维也没有，下达了逐客令，“仙门还没布好大网，现在为时过早，殿下还是回军营吧。”

谢尘钰试图用道理好言相劝，童子轻掸手指，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地上下打量谢尘钰，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

然而还不等谢尘钰把话说完。

“明阳、明月，你们也来出力。”沈期亮出剑，突然出现在两个童子中间，折花剑架在他们脖子上。趁两人还没回过神，沈期飞快地掐了一个禁咒。

刚才还一脸倨傲的两个童子瞬间脸色大变。

“你用反噬咒控制我们？”明阳指着沈期的鼻子，彻底失去了冷静的仪态。

“你从哪里学来的反噬咒？——这是不孤山的禁术。”明月比明阳冷静一些，“况且，这位将军，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你从哪里听说过我们的道名？”

沈期把两名童子一人一脚踹下门檐，“不想死就跟我们走。”

谢尘钰看得瞠目结舌：“约宵......最近做事、果决了很多。”

戚宁安敷衍地鼓巴巴掌：“厉害厉害，不愧是不孤山新一代传人，一代更比一代强。”

谢尘钰奇怪地扭头看戚宁安：“你在说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戚宁安更敷衍地回：“殿下也许很快就知道了。”

那头，明阳明月虽然被沈期下了禁咒，表现得宁死不屈，充满仙门修士的骨气，抱手在胸前，缄口不言，摆出一副“我就是不配合，你又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

“我们出城。”城内已经没有可以代步的马匹，最快的方式还是御剑，沈期左手夹一个明阳，右手夹一个明月，“长川的阵脚不在春波城内，我们去凤池。”

他这句话说出口后，两个童子的面色急转，刚才维持住的冷静也全都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把阵脚布在了凤池？！”明阳大声厉喝。

“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们不孤山内部不可能出现叛徒会给南朝私下通信。”明月喃喃说，“莫非是大师兄？”

谢尘钰激动地问沈期：“师尊下山了？”

他此时此刻的神情，露出的那点少男怀春的羞涩，让八十年后年事已高的沈期一顿，随即露出了一种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难以下咽的神色。

想起来以后的谢尘钰是一副多么讨厌的模样，沈期对他说话更没有好气了。

呛了一句。

“我怎么知道？”

“哦。”谢尘钰悻悻地揩了下鼻头，“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你干嘛这么暴躁。”

戚宁安望向月光下昏暗的远山剪影，催促说：“我们快走吧。”

“诶，这不是刚来嘛？怎么又要走了？”

几人面色剧变，沈期和谢尘钰同时回首看向对街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屋顶。

“嘻嘻。我在这里等候几位多时，你们不会以为自己真的逃脱了？约宵君，你说是吗？”

有个人背着月光坐在重檐上，托腮翘腿看着几人，“没有用的，你们最终都会变为我的活尸。你们今天敢往外走出一步，我就杀一个城中的百姓。”

沈期松手的刹那，明阳明月赶紧跳下来，把庙门打开，“快进来。这处护界挡得住它！”

“别着急呀，我等了那么多年，也想看着你们临死前多挣扎一会儿。”那个人漫不经心地坐着。

看着几人跑进法界后，他突然指名点姓地说，“沈约宵，你后悔回来这里了吗？”

“我后悔没早日杀了你。”沈期寒凉地看着那人。

“哦，是吗？哪怕你后悔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就连你进入无名塔，都是我一早算计好的。”

黑衣人突然笑着亲切地说，“约宵君，你的人生是我摧毁的，就连经历的美好，也全都是我精心筹布的骗局。我这么说，你难受吧？——都是报应，你们做过的事情报应在了自己身上而已！你们活该！你们比我更该死！”

“沈期，别听他的，都是用来蛊惑人的话术。”谢尘钰虽然还没猜出其中的纠纷，正容亢色地握住沈期青筋暴起的小臂，“说得全是胡话。”

“太子殿下——比起他们这些小杂碎，我们两人来日方长。”黑衣人轻盈地跳下屋檐，“最大的老鼠，要最后弄死，要死得最凄惨，才可以消除积压在心头的块垒！”

剧情进展到这里，已经可以用逻辑推出幕后大反......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