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箜篌声不断，将士们饮酒行令的谈笑传入帐内。
软榻上的青年悠悠转醒，谢尘钰睁开眼，手一动，触碰到榻边人的手背。季念昭正捧着一本长卷看书，不曾注意到谢尘钰已经醒来。
“沈期呢？”谢尘钰第一时间脱口问出的是军务，“渡仙湖的战况怎么样了？”
“殿下平安就好，你睡了整整一个白日。沈期在营帐外，正在给将士们分肉赐酒。”季念昭才放下手里的长卷，缱卷的睫毛沾了夜露，轻轻地颤抖，手抚上谢尘钰脸侧的乱发，替他挽至耳后。
“渡仙湖大捷。”
“好。”谢尘钰绷紧的嘴角慢慢地上扬，眼里现出飞扬的神采，他全身灵气耗尽，损耗极大，一时还不能自如行动。谢尘钰摊开双臂，重新陷进被衾之中，即便躺着，笑地腹腔也在抖，“哈哈哈哈哈哈，好！不愧是我南朝的大军！”
“师尊，仙门可议定在几日后启动生死阵？”谢尘钰笑够了，扭过头望季念昭。
季念昭安静地撑在榻边，摇摇头：“时候还未到。”
谢尘钰的笑容淡下，冷静地问：“战况已经发展到这个时候，仙门却还在一味地推脱。渡仙湖以外的鬼魔已经被肃清地差不多，为什么还无法启动阵法封印长川？”
“仙门内乱，局势有变。”季念昭能解释完其中缘由，但他没办法让太子接受，只能头疼地捏住鼻根，“有部分仙门和北魏王权达成约定，这座阵法要能与长川万鬼抗衡，所需要的灵气支撑不可想象。一半的仙门谈不拢，不愿意站出来......时候还未到，他们不是不管苍生的门派，天下大乱，对谁都不好。”
“何不乘胜追击？”谢尘钰合上双眼，喉结耸动，轻轻搭上季念昭的手背，不容他挣脱。
“强行启动阵法也是一种退路，只是太冒险。”季念昭耸肩，“万一封不住，阵法失控，灵力维持不上，所有的埋布都会前功尽弃。南朝和仙门的盟约只能决定这一次，失败的下场我们都难以承受。”
“如果不快点捣毁根基，死的人会更多。”谢尘钰还在坚持说服季念昭。
季念昭问谢尘钰：“假如此地六百人，你冲动这一次，也许能够救下这六百人，也许一人都救不下，但再等等，定能保全三百人的性命。你选哪一种？”
“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一半的百姓因为这些鬼魔丧命，置之不理吗？”谢尘钰听见自己失态的逼问声。
“那可是一半人的命，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就注定会死去！因为我的不做为！”
“若你搞砸了呢？你只考虑最好的，不考虑最坏的？”季念昭头疼扶额，“你不做事，他们不会怪在你身上，但你如果搅和进去了，南朝的民心啊。太子殿下，没有那么简单。换成别人顶多是被一批人记恨，你会失去的，是整个王朝的民心啊！”
“我是掌权者，我没有退路。”
季念昭想劝他，有心无力地叹气：“那我们俩的性格真是完全反着来的。”
谢尘钰体内一股逆反的旺火灼烧，气血上涌：“你说话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难听，这叫互补。”
季念昭一脸冷漠，摆出一副“你随意我不管事”的态度：“不可以。”
脑子嗡嗡地充血，浑身上下都痛，分不清是浑身的伤口痛还是心室疼。他想抓挠伤处，急得从床上蹦起来，骨头传来断裂错位的痛楚。谢尘钰扑过去抱住仙君，还在渗血的绷带陷入道君洁白的衣料中，因为站不稳，小腿结结实实地磕到季念昭的大腿上，“你改不改？”
“你的腿，没事吧......？”季念昭一把搂住谢尘钰的腰，唯恐太子自己挣扎中摔向地面，“这是别人的性命，这种大事不可以开玩笑，也不可以冲动行事。”
“没有冲动，我们完全可以尽全力，在最短时间算出最优的解法。”谢尘钰不吃这套，“我不拿人命做赌注，但你让我袖手看着我南朝的子民饱受苦难，我也坐不住。”
季念昭严肃的表情一愣，伪装出来的冰封彻底瓦解，被谢尘钰热烈又赤忱的情愫感染，“哈哈哈哈哈哈好吧，殿下，我认输。”
道君清冽的冷香沁入谢尘钰鼻尖，季念昭那头柔软的黑发就在他颈边晃动，随着笑声贴得更近。怀里就好像搂着一丛滴露的莲花，摇摇晃晃的，谢尘钰害怕自己情难自禁，用力就把花杆折断。
谢尘钰抱得很小心，整个心脏都在颤抖。
因为他的那朵美人花，还没有发现他龌龊的私心。
他的企图。
“军营的地图给我一份。”素白如瓷的手搭上谢尘钰肩膀，抚平，谢尘钰赤着脚窝在师尊怀里，好像不经寒，脚趾头瑟缩地抓挠。
行伍的地图都是军事机密。谢尘钰却没有怀疑季念昭，不动声色地掏出地图，季念昭却将他手抵住，“你拿稳，竖着拎好，我重新为你们划定边境图，目前又有几座新的城池出现了魔窟。”
“魔窟还会扩张？”谢尘钰紧张地一动作，膝头结实蹭在仙君的某个地方，季念昭倏地瞪大眼，张口想说什么，“你、我......你下去。”
话在嘴边绕了一圈，他只脸颊扫薄红，轻轻催了三个字，“快下去。”
“魔窟是凡界和冥界的交界处，是鬼魔怨气烧出的破洞，自然会增多。但一次增加这么多，我担心有什么大鬼在背地里作祟。”季念昭不自在地打理衣袍，“为了妥当起见，我还是重新画一份为好。我去外面，画好了送进来。”
“你去外面做什么？”谢尘钰不放手。
“既没有灯也没有桌子。”
这句话其实是问“你躲我做什么？”
外面是营地，比不得帐内。
这是份重要的地图，谢尘钰面上浮现出狐疑之色。
“那你先下去。”季念昭腹下像揣了块炭火，无奈地提笔，一心二用，好在没有出错，勉强撑住了。地图线路密集，边角有许多小的村落和山道，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有可能存在防守上的疏漏。他半张脸贴近纸面，一笔一划地勾勒。
谢尘钰拎着地图，只是轻薄一张纸，季念昭的五官轮廓在纸的另一面，贴得那样近，他满含羞涩，又几近饥渴地靠近，料想对方注意不到自己的眼神，明目张胆地窥视。
毛笔轻轻地蘸墨，扫在一层薄纸，被新墨浸黑的地方，季念昭的轮廓就看不见，越来越多的笔迹在面前蜿蜒。谢尘钰的目光越来越恍惚，意识就像被抛进蜜罐，呼吸间都觉得被馥郁缭绕。
隔着一张纸，两人都只能隐约看见对面的薄影，谢尘钰的手害羞地往后缩，季念昭专心绘图，纸往前飘，他也跟着向前探身，匍匐在纸面。
在一张纸的两面，两个人越凑越近，谢尘钰的眸光渐黯，睫毛颤了颤，呼吸变得紊乱。
眼尾的绯红慢慢晕染，指尖先飞速地触碰了纸面，见季念昭没有反应，又赶紧拎紧地图。动情的眸子翻涌着幽深的情潮，谢尘钰闭上眼，轻轻将嘴唇贴上纸面，隔着轻薄若无物的一张纸，唇瓣偷偷吻住师尊的额头。
季念昭感到眉心温热，抬头，谢尘钰半个身子向后倾倒，越退越远，若不是苦于不能动弹，季念昭觉得他恨不得跌到地上远离自己。
一瞬间的幻念就被抛在脑后。
帐外传来一阵青鸟啼鸣。
季念昭微微一笑，取下宣纸，用镇纸压好，将身上挂着的手臂不由反说地扣在桌面，“殿下好好休息......我可能得走了。”
“你这就要走了？！”谢尘钰失态，僵硬地坐在原地。
他的师尊推开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那样决绝。
他不语，盯着季念昭的背影，待人已经走出了营帐，依旧固执地看着，许久不动。
季念昭走到营帐外的暗角。
这里寂静无人，不远处是夜巡的士兵，他掐诀呼唤青鸟，青鸟腿上绑着的信轴，是不孤山的传讯。
季念昭将信上的消息迅速地看了一遍，是师弟背着长老偷偷传来的消息。玄明子对于季念昭私自出逃的行径暴跳如雷，截止传信之时，前日午时，长老已经砸碎了三十个花瓶。
师门让季洱赶快滚回不孤山。
“唉。”季念昭无奈地将信纸折好，塞回衣袖中。
月光落在靴头，良久后，季念昭终于舒展眉头，抬头展颜望向那点黄光。
此夜。
月华的白霜照在长川蜿蜒的沙峰，落入金陵鸿雁飞过的梦潭。
那是怎样的一弯月。
金秋果实裂开的缝隙，老梧桐干裂开的条纹。
夜空在绝望中睁开的眼，溢满希望的光。
次日清晨，谢尘钰勉强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发现能够靠自己撑起身，一步一蹒跚地走出营帐。
上一战虽大捷，鬼魔的进攻压力虽然得到了缓解，北魏的军队却还在不断地试探底线，前线的形势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缓解。
军队庆祝一夜后，又紧急拉开备战状态，大清早，士兵操练的口号响格外清脆。
沈期取下沾了夜露的大氅，看见谢尘钰拄着拐杖四处张望，他走过去，搀扶谢尘钰：“殿下，你忙着找什么？”
“师尊呢？”谢尘钰掐住沈期的胳膊。
“师尊？”沈期一顿，知晓前几日的战场有季念昭的一份功劳，但他忙于军务，挪不出时间接见，“我派人去找。”
“......算了，我派人搜过了三圈营地......不用了，人应当已经走了。”谢尘钰面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沈期第一时间并没有悟出那是怎样的表情。
有点像被冷落的孩童，一瞬间的茫然失落，又有点......
沈期要过很多年以后，某次云游途中搭乘村民的牛车，闲得无聊胡乱地回想过去。他那时回忆起这一瞬间，才会参悟。
谢尘钰当时的表情......
分明。
分明是......
表白被拒，快要碎掉的样子。
四日后，沈贤率领着淮水部，顺利抵达了渡仙湖。
北魏驻守的军队换了新的主帅，徐满坞率领手底下的兵换道进攻宋城，宋城战事吃紧，但没有鬼魔扰乱，又有戚老丞相和别的老将坐镇，打得有来有回。
北魏仍旧隔三岔五来交锋，南朝士兵骁勇善战，骑术高明，这一回军队人数又没落下风，北魏虽然蠢蠢欲动，并没有占得多少便宜。
两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谢皇后的第二封家书，是两个月后才传来的。
谢尘钰发未梳，脸未洗，光着一双脚冲出营帐，士兵们不知道主帅发了什么疯，但长川一战后，太子殿下神一般的形象已在他们心中生根，一路上没有人敢阻止。
沈期从营帐中爬起来夜巡，看见谢尘钰疯疯癫癫地从他面前爬过，想也不想，提脚就去追。
“殿下，你发什么疯，鞋还没穿，快回来！”
“父皇......父皇出事了。”谢尘钰才终于从恍惚中恢复一点神智，“啊”了一声，想说话，却有气无力地摊开四肢，陷在沙地里发神。
沈期不明所以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在深夜中安静地吹着夜风，沈期吃了一嘴的沙子。
阒无人声的黑夜是把慢慢割喉的钝刀，沈期坐了很久，才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几乎破碎不成句的哽咽。
谢尘钰抬臂捂住眼睛，他不肯让沈期见自己的脸，苦涩带笑的声音从胳膊下传来。
“我斩了鬼魔，却败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