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铭在没被收养之前，还是叫“小铭”的。

他是【桃源】第一批孩子，院长也没有顾忌地告诉了他成为孤儿的原因：他被诊断出来极其容易患心脏病，所以刚出生就被遗弃了。

是院长亲自把他接到这里的，萧铭一直都很依赖院长，院长对他来说就像是亲生父亲一般的存在。

和他同一批大概有七八个孩子吧，他们那时候一起学习，一起睡觉，关系好得不得了。

其他的孩子都喜欢萧铭，因为萧铭总是笑着的，好像天下从来不会有让他不开心的事情，所以一群孩子在互相取代号的时候，都叫萧铭“开心果”。

和萧铭玩得最好的是“天老师”余云星、“船长”马练、“音痴”闻人雅。

余云星、马练和闻人雅都比萧铭大，都把他当弟弟看待，余云星经常回答老师问题，经常出题给其他孩子，星星和云都在天上，所以才叫“天老师”；马练是最大的，算得上是一个小头领，当时都喜欢玩海盗游戏，所以又叫“船长”；闻人雅音感极其差，唱歌时常跑调，所以“音痴”理所当然。

他们四个经常玩在一起，余云星会出好玩的题给他们，马练带领两个手下反抗余云星，闻人雅则在关键时候唱歌吓跑余云星，萧铭被他们宠着，有好玩的好吃的都会给他带。

后来即使又来了很多孩子，孩子们之间也不太叫名字，都是在叫各自的代号，那时候的孩子们都不太在意这代号究竟是褒义贬义，只是图个喊名字时候的开心，所以叫得很欢。

这四个人的小团体在一众孩子之中并不是很明显，【桃源】的所有孩子都是一家人，他们都没有各自的真正的姓氏，被领养之前，仿佛代号就是他们真正的名字。

后来加入小团体的还有“小公主”阿乘、“工匠”阿祈和“小糖罐”山竹、“小钱罐”阿多。

那时候还没有人被收养离开，那时候整整有三十四个孩子，他们同吃同住，同担苦乐。

孩子们叫得最多的是“开心果”，因为小铭爱笑，人人都喜欢他，人人都乐意和他玩。

直到【桃源】被一位不知名的记者暗访，被公之于众，得到了社会的关注，而院长领来了第一批客人。

孩子们只觉得那一天有人来看他们了，是一个个陌生人，带着打量的目光。

萧铭那一天笑容少了很多，因为他看得到院长脸上的不安和焦虑，他看得见那些陌生人的眼里没有爱，没有感同身受的关心。

“我们，会分别吗？”那一天晚上，孩子们少有的没有早早入睡，而是坐在各自的床上，面面相觑。

“我们可是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啊！”

“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

“‘小百科’！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到底会不会被他们领走啊？”有孩子害怕地问。

“我也不知道.....”被称为“小百科”的男孩第一次没有了骄傲的神色。

“大家别难过！难过也没关系，吃我的糖！”一贯被叫“小糖罐”的山竹拿出了她积攒已久的糖罐，里面都是大家留给她糖果，已经快要放满了。

“‘捣蛋鬼’！你又拿了我的卡片！我还有一张就集齐了！”男孩从床上弹起，喊道。

另一个男孩飞快地跳到别的孩子的床上，惊慌失措地跳着跑着。

气氛很快就融洽起来，孩子们被这一段又一段小插曲逗笑了，最后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萧铭睡不着。

男孩亮亮的眼睛在黑夜里有些动人，他侧躺了好久，最后还是下了床，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爬着一节节楼梯，最后停在了院长办公室前。

犹豫再三，萧铭还是敲了门。

院长给他开了门，见是萧铭，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让他进来了，毕竟众所周知，萧铭是院长最疼爱的孩子，连院长都是这么认为的。

“院长，您不开心吗？”萧铭站在院长面前，问。

院长一愣，随后叹了口气，摸了摸萧铭的头，一言不发。

这和萧铭每天见到的，笑嘻嘻的院长不一样了。

这也是第一次，萧铭见到院长真实的一面。院长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的过去，孩子们开始认识的院长就是一个大哥哥，一

个时常都面带微笑的人。

后来，【桃源】有人离开了，孩子们那一天都在他们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着十几个大人牵着他们的同伴离开。

没有羡慕，有的只是遗憾。

长大一点的孩子或许会明白，在这里相聚的孩子，终究有一天会分别，他们始终成为不了一家人。

院长的笑容更多了，可是萧铭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痛苦，孩子，看得到大人所不能看得到的东西。

萧铭也不想看到院长不高兴，所以经常想办法逗院长笑，他找了“工匠”、“小糖罐”、“音痴”很多人，做手工送给院长，送糖给院长，故意唱跑调给院长......萧铭开始有些累了，每一天都充满欢乐的他，笑容有些余额不足了。

每隔一段时间院长都会领来不同的客人，然后就会有人离开，也会有新的人来到【桃源】。孩子们的笑容也在慢慢减少，院里面的气氛渐渐地冷清起来。

萧铭听到“开心果”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虽然萧铭还是经常和余云星、马练他们一起玩，他们之间的玩笑话也的确从来不会冷场，但萧铭就是知道，他周围来来往往的同伴，少了很多快乐。

所以，萧铭和院长说了他看到的、感觉到的东西。

“快乐......你们只要有笑容我就会快乐了。你们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小铭，连你这个‘开心果’都不会笑了，大家当然不会开心啦，你要多笑笑，哪怕多不开心都要笑！我不喜欢没有笑脸的孩子！”院长却突然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萧铭看着院长的脸，由于对院长的相信，萧铭还是试着笑了笑，院长见到他的笑容果然就没那么让人害怕了。

果然，爱笑的孩子才会被院长喜欢。萧铭不想被院长讨厌，所以他开始练习微笑，无时不刻的微笑，他也开始让别的孩子学着要时刻保持笑容。

不爱笑的孩子会被关进小黑屋，院长有一天突然说。然后，院长把“爱哭鬼”先关进了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关了三天。

“爱哭鬼”出来之后都不怎么哭了。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孩子被关进小黑屋，从夜晚的哭闹声到白天的寂静，再到最后出来时刻意的微笑，被萧铭看在眼里。

萧铭看得出他们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笑的，所以他开始犹豫了。

但是萧铭也看到了院长的笑容开始变多，他每天几乎都是笑着和孩子们的说话的，萧铭更加纠结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正不正确。

可他不知道，在他内心痛苦抉择的时候，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都是开心的笑容，别人看不出他其实已经因为要做出选择而不开心了。

每天吃午饭的时候院长都会来看他们，孩子们都是笑着迎接他的，笑得比萧铭还灿烂。

大人和孩子都在笑，可萧铭笑得渐渐勉强起来。

他告诉自己，他叫“开心果”，他应该要笑，应该要讨大家喜欢，应该要被院长喜欢。

直到，那一天到来。

“我怎么觉得，有一个人很眼熟啊？他是不是来过这里很多次啊？”马练有一天念叨着。

“谁啊？”萧铭觉得奇怪。

“你看，就是那个......大哥哥，他看上去不需要领养我们吧？”马练指了指不远处，【桃源】门口的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

孩子的视力很好，萧铭看得出来那个大哥哥，的确很眼熟，噢，就是那个每次来都要来找院长的人！

那个人也是够奇怪的，戴着一副金闪闪的眼镜，每次看他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来的时候也不怎么看孩子们，一来就直奔院长的办公室。

难道是，院长的好朋友？

他怎么不知道院长还有好朋友啊？院长的好朋友难道不应该也让他们知道吗？

好奇怪啊.......

萧铭本来想找院长问问的，如果是好朋友，那院长肯定会告诉他的！

只是还没有等到他去问院长，院长就先出现了。

他开广播让所有人去操场。

孩子们怀揣着好奇都去了，萧铭也是其中之一。

院长站在操场前的一个小台子上，开始讲话。

萧铭还看到台子下面还站着那个大哥哥。

难道院长要跟他们介绍他的好朋友啦？

但是没有，院长告诉他们要一起玩一个游戏，大家要站成一个圈，手拉着手，抬头，笑。

萧铭很好奇会是什么游戏，所以兴高采烈地照做了。

“笑得还是不够啊！你们难道要被关进小黑屋才能学会笑吗？！”院长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他的声音也离孩子们越来越近。

萧铭努力地让自己笑的更大一点，可是慢慢地，恐惧开始吞噬他的情感，他觉得自己笑到极点了。

可是院长还在喊着，全然没有了往日亲和的样子。

萧铭觉得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了，心中的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被人无尽地拿走了。

萧铭闭上了眼，此刻的他没有半点快乐，恐惧和痛苦占据了他的全部。

“哈哈哈！我要让你们都高兴起来.......我要做一个，快乐的神！”院长的声音恍恍惚惚地传进萧铭的耳朵里。

萧铭之后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直到长大之后也是连接不上。

“你的仪式，失败了。”

“什么？！怎么可能！一定是有几个捣蛋鬼毁了我的所有！我要......让他们.....”

小孩瘦小的身影倒下。

院长白色的衬衫上，溅上了一片又一片的红色痕迹。

萧铭不知道被谁拉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窖里。

外面是孩子们的尖叫声和哭喊声，以及利器划破肌肤的声音。

萧铭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似乎除了快乐，一无所有。

“开心果”、“开心果”.......

那一天之后，他被迫和小伙伴们分开。

他住进了医院，住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后来的爸爸妈妈将他接走了。

他改名了，或者说，他又有了一个名字，他要叫萧铭了。

他的心脏病也没有再复发过。

随着他的成长，过去清晰而模糊的一切都在渐行渐远。

“开心果”这个名字，也已经没有被人叫过很久了，大概有九年了吧。

他知道领养自己的夫妻很厉害，是本市排名前三的富豪。

萧铭本来以为，他可以继续快乐下去的，可惜，他后来多了一个弟弟。

弟弟比他小了十二岁，父母在他成年之前就更加关注弟弟，更何况是成年之后。

萧铭最后已经无所谓了，他也按照父母的期望成为了业界数一数二的企业家，还是年轻的创业者，可谓是风生水起。

当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所有关于以前的记忆都被唤醒了。

萧铭记得，那个人所在的家族也是富豪，和萧家有利益往来。只是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还觉得不敢置信。

“开心果。”青年看着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三个字。

萧铭不可置信地看过去，这才发现青年的脸格外熟悉。

“我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青年说。

萧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桃源】已经是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墟了，但是我保留了当时的一部分资料，藏在院长办公室的资料。

“院长不是自杀的，他也没有杀那五个孩子，准确来说，是他的主观意识没有杀死他们。

“当年有几个孩子，他们用非人的力量控制了院长，引导他杀死了五个孩子，并在最后自杀。”青年口中说出的，是萧铭从未想到过的真相。

萧铭本来就记忆不完整，他并没有轻易相信青年的话。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找答案。”青年也知道一般人都不会相信反转的真相，说。

萧铭对青年说的话耿耿于怀。

所以他买下了那一片废墟，把它改造成了佛堂。

他开始搜寻过去的一切，开始寻找当年他的小伙伴。

那个青年也帮了他不少忙，萧铭越来越沉迷于过去的真相，这让他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他究竟是要帮助院长洗脱罪名还是要给幸存的小伙伴一个交代？

他渐渐地蜗居在佛堂里，佛堂正好是那栋教学楼的旧址，底下的地窖还保留着，他还建造了一个密室供自己居住。

他找到了院长当年的日记本，却因为上面记载的东西过于离奇，他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萧铭这时候想到了那个青年，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了......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要付出代价了。

他变不回当初的那个“开心果”了，他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