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延在门外取完快递,前后左右没有看见谈迟,只当他如愿走了。
抱着一箱竹笋走在回廊,赫延看见一圈圈被他移动的仙人掌盆栽痕迹。其实这么点数量的仙人掌根本不够堵墙根,顶多把门堵严实。
可能是墙太高了,谈迟翻不过来。或许,他不会翻墙。
谈迟怎么不会翻墙呢……
那还是墙太高,他翻不过来。
赫延不想让谈迟进赫家门是真,但作为朋友来讲,对方大老远来一趟,把人拒之门外确实损。
锦鲤池水清清浅浅,在夕阳照射下泛着金色的涟漪。
赫延捏了一撮鱼食洒进池水,各种各样的鲤鱼迅速围过来。
在赫延大概三、四岁,模模糊糊刚有记忆的时候,齐清晨偶尔随父母拜访赫公馆。
他比赫延大两岁,又是齐家巷那片的孩子王,胆子很大。
赫延记得他会趁着大人们讲话,偷偷下池捞鱼,有一次差点溺死在里面。那是赫延对齐清晨最初的印象,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孩子都有好玩的天性,赫延会跟齐清晨偶尔玩闹一会儿。
有时齐清晨还带上齐小四,乘坐将近两小时的公交车,从齐家巷寻过来。
所以赫延也算有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
然而,赫家的教育日益严苛,父母为他制定北大学习计划,还有书法、跆拳道、绘画、围棋、游泳、奥数、小语种……
赫延越来越忙,要参加的比赛越来越多。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玩伴,他需要的是赫家人认可的一种叫分数、奖状、计划之类的东西。
可他依然会向往自由自在的池鲤,那是他心里唯一的慰藉。
……
“我抓住你了。”
赫延的耳根一阵发麻,有人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肋,下巴嵌在他的颈窝,发出爽朗的笑声。
池中的鲤鱼混成一团,有两只在亲吻。回廊笼在夕阳,缠绵悱恻。
赫延单手一个过肩摔,将小贼摔到锦鲤池中。
溅起的水花打湿回廊干燥的木板,池中飘浮一团黑衣。
谈迟脸朝上浸在水中,手里举着一台沉甸甸的单反。
是他拼命保住的东西没错了。
赫延端着饵盆,对小贼闷声笑。
“扑棱”一声,谈迟从水里爬起来。他撸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四处扫一圈,这才朝回廊檐角抬眼看过来:“笑你大爷。”
赫延:笑你自不量力,笑你笨。
池里的水没在腰线,谈迟淌着水一步步挪过来。走到岸边时,他伸出一只手,说:“拉我一把。”
赫延敛了笑,脸也转过去,态度像以前一样冷淡。
见赫延摆一张臭脸,谈迟把他拉下水的想法瞬间破灭了。
看不见的地方,赫延唇色发白,可怕的是脸紧绷着,就像有什么心事,他斟酌着该怎么说、怎么做。
大概是没想好,赫延抱起竹笋箱子,沿着空荡荡的回廊往前走。
刚走两步,就见谈迟麻溜儿地越过回廊上的栏杆,纵身跳落在赫延眼前。
“……”赫延手上的东西一空,谈迟把箱子连同单反一同搁在木台,紧接着甩了甩头发。
水珠溅到赫延脸上,有的入了眸子。赫延立在原地,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谈迟收起细碎的头发,紧接着上前一步搂住他。
动手动脚的样子怎么这么自然?
谈迟的后背披上一层柔光,脸颊泛起潮红,好像他在日落黄昏时尤其动人。
赫延的手臂没有动弹,眼睑垂下,整个人是出神的。
谈迟的额头在赫延前襟蹭了蹭,他又抓起赫延的外套擦脸、擦胳膊。
这是把赫延当毛巾了?
没过一会儿,赫延只觉得脸颊、脖子一股冰凉,跟落水差不多了。
谈迟暗自窃喜,他搂住赫延的细腰,拖着尾音说:“赫延,我饿了。”
问:赫延受不了什么?
答:撒娇,以及哭。
这就是克星。
在池水里挣扎一番后,谈迟的道袍脱落到肩。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无袖背心,露出的臂膀白皙,肌肉线条流畅,结实健美。
赫延把他的道袍提上去,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不行。”
谈迟眯着眼睛说:“我不挑食。”
赫延蹙了一下眉,心说你要脸不?
“不行。”
谈迟:“我饭量小。”
赫延:“不行。”
谈迟:“我付钱,买总行了吧?”
赫延:“不行。”
谈迟:“……”
谈迟的唇部几近贴在赫延耳朵,他每说一句话,赫延的耳根就麻一下。
刚才还想把人赶走不对,现在赫延绝不能把谈迟留下来。
因为但凡他踏入赫家的门,他就会得寸进尺,越陷越深。
赫延给不了他未来,必须要及时止损。
“我们家规矩多,像什么入座时要从椅子左边进,入座后不要动筷子,不要打瞌睡,不要起身走动。进餐时不要打喷嚏、不要舔手指、擦鼻涕。不要吃得太少,也不要吃得太饱,不能打嗝,不能放屁,更重要的是,不能说话。”赫延说了一堆用餐礼仪,试图让谈迟觉得扫兴。
谈迟听得耳朵疼:“你说的这些,除了打瞌睡,其余的我都符合。”
赫延想想也是,他掰开谈迟的手,凿凿地说:“你没有收到邀请,而且你这个样子,他们会认为你是个变态。”
“……”谈迟脱下道袍,拧了一把淅沥的池水,“我是你朋友,你邀请我一下不就行了?至于变态、疯子、神经病,没有接触过怎么知道?”
赫延心说我当你是朋友,你当我是……赫延把“男朋友”三个字憋了回去。
大爷的,这个称呼怎么这么奇怪?
赫延很认真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指了指后方的门:“你走吧。防身刀我没有丢,临走前我放在了寝室,回校后特地奉上。”
哦,还特地!
谈迟甩了甩头发,把道袍系在腰间:
“你说的,别忘了,弄丢或者损坏一点,都要赔我。”
他情绪高涨地拿起相机,转身朝堂屋方向走去。
“……”赫延揪他回来,大步往门口走。
赫延摁了几下密码锁,门很快被打开。外面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干净得连片落叶都不见。
赫延把谈迟推到门外,说了此生最狠的话:“胶东很大,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就是别来我家。你这个朋友在我心里可有可无,说实话我真的很烦你。”
就这?
谈迟眨了眨黑洞洞的眼睛,下一秒又被赫延锁在门外。
生气的样子真好看,不过话挺伤人的。可有可无?烦?
周边都是别墅,唯独赫家这座最特殊。一来它的外表最素,黑棕色木门仿佛上世纪穿越过来的。二来赫家的院子最大,幽深纵长,里面花草植物繁多,看起来就很…贵。
据说这里的房子有钱都不一定买到。
作为一个败家子,谈迟,你要逮住机会花光赫延的小金库。
谈迟裤脚滴水,光着膀子站在赫公馆门前,心说确实像个变态。
回廊里,赫延立在一根柱子旁,神色凝重。他把饵盆投掷池塘,抱着箱子朝堂屋走去。
客厅。齐小四坐在一块浅色软垫,手下压着一套数学卷子,后面空了三道大题。他看着齐清晨站在沙发举着麦克风,胡乱唱一通,问:“你在发什么羊癫疯?”
齐清晨是高兴,他刚才收到歌手大赛活动主办方的消息,说由于第一名和第二名在比赛过程中犯规,现已查明原因,取消他们成绩,故本次歌手大赛最终冠军获得者是齐清晨。
令齐清晨更爽的是,他上午八点多,刚和赫延坐上高铁,在朋友圈刷到一段引人瞩目的视频。
视频中,图书馆门前,两名男生因吵架摔下台阶,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而那俩男生正是前第一名和第二名。
目前这条新闻已经在松大社交圈炸开锅,齐清晨和齐小四知道后,只觉得报应不爽。
赫延看见后,头皮发麻。因为那是三十六级台阶,什么架让小情侣吵到自相残杀的地步?
估计跟赫延有点关系。
夺笋。
赫延推开客厅门,先去厨房放下东西,接着端一盘蓝莓走出来。
齐清晨打了一天游戏,得补补眼睛。
茶几上有一堆核桃皮,细细碎碎埋在试卷下。齐小四抓了一把蓝莓,说:“小四哥我学习费脑,你怎么不再给我端盘脆皮核桃?”
赫延却说:“专门给你做了份猪脑花。”
齐小四:“……”
他正想说赫延你不带这么损人的,结果刚一张嘴,就有东西“啪嗒”一下落在他后颈上,应该是水滴,凉丝丝的,顺着脊椎流进校服里。
齐小四乍然反应过来:“外面下雨了?没听见声啊?”
他抬起头,就见赫延眉毛夹着水珠,头发湿漉漉的,胸前洇湿了一大片。
“你拿快递,顺便洗了个澡?”齐小四往嘴里塞两颗蓝莓,揶揄。
他察觉到什么,话锋一转,立即又问:“赫延,你在大学报社团没有?”
赫延想了想说:“小翅膀算不算?”
“这是什么社团?做甚的?”齐小四扭头问对面:“晨儿,你说说。”
齐清晨拿着话筒K歌,没搭理两个人。
看着赫延上了二楼,齐小四连忙爬到沙发前:“赫延不对劲,你看出来没?”
齐清晨不理他。
“你他妈别唱了,难听死了。”齐小四抢过麦克风,关上。
“我说赫延不对劲,你看见他那张脸没?白的吓人?刚才他的眼神,特么想揍我?”
齐清晨坐在沙发上:“你才看出来?”
齐小四点点头:“你早看出来了?”
齐清晨得意说:“你见过赫延生气没?”
齐小四凑过去:“你胡说八道吧?赫延怎么会生气?你惹的?”
刚学文的时候,齐清晨看赫延不顺眼,偶尔呛他两句。所以齐小四才这么问,但是齐清晨胆子还没大到这种地步。
高二上学期第一次月考前,年仅十四岁的赫延把齐清晨从一群技校大佬手中救出来。事后齐清晨和齐小四才得知,在他们没有交集的那些年,赫延10岁获得了胶东跆拳道冠军赛个人和团体双料冠军。
从那之后,齐清晨和齐小四宁愿惹上技校那几个人物,也不敢真的把赫延惹生气。
齐清晨小声说:“赫延现在给人当狗腿儿,就你刚才在院子里见的那煞笔。”
齐小四皱眉:“啊?”
晚饭的时候,管丝竹观察了半个小时,愣是看不出她儿子到底喜不喜欢吃醋。
赫延和以前一样,筷子只夹手边的菜品。管丝竹一会儿将鱼锅放在赫延眼前,一会儿又端到对面齐小四那边。
齐小四啃着排骨,看一眼默不作声的赫延,又看一眼微微笑的管丝竹,就很迷惑。
晚饭的气氛很诡异。唐沐一直在敲手机键盘,赫延换了身衣服依然绷着脸,齐清晨话少了,林初冉的座位是空的。齐小四一顿饭吃得有点闷得慌。
去上晚自习前,齐小四打包了一盒骨头,说要拿回家喂狗。
月牙悬挂在蓝色的天空。齐小四骑着单车在赫公馆门前打了几个绕,最后在煞笔面前停下来。
谈迟盘坐在路边,手里捏了根细长的绿草,膀子还是光着的。
浑身湿透,他妈的怎么这么可怜?
齐小四喊了他五遍,煞笔垂着头,貌似一遍没听见。
等他终于抬起头来时,借着门灯和月色,齐小四才看清谈迟的容貌。
清瘦的下颌,风一吹微乱的头发,黑墨似的眼睛,皮肤是真的白。
赫家花草多,唯独没有滥情的玫瑰,齐小四不知为何产生把他放入那些花草中的想法,大概是因为……用沐儿的话来讲,就是捏着嗓子眼,嗲嗲地说“好帅的小哥哥哦。”
刚才还想把人打一顿的齐小四,看见谈迟无精打采的样子,瞬间没了兴致。
齐小四上着最好的文科班,却是南城一中最不守规矩的学生,一看他的锡纸烫发型和画满涂鸦的校服就知道。
只不过他决定复读后,才决定奋发图强,重新做人。
这学期还没打过架,今晚欲开一局,谁想对方不给力。
齐小四把一盒骨头洒在地上,说不上是挑衅,还是确认一下事实:“听说你欺负我兄弟?”
谈迟的眼神迷离,他闻见了一股肉味,吸了吸鼻子,低头时就看见洒落一地的排骨。
在一个快饿死的人面前浪费粮食,是一件多么缺德的事?
“喂,问你话呢!你是不是欺负我兄弟赫延和齐清晨了?”齐小四说。
“这是赫延让你带给我的饭?”谈迟抬眼望着他。
齐小四眨了眨眼?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齐小四点了下头:“是,他家的。”
谈迟看着地上的排骨,沉默三秒,吭哧哭起来。
“是他欺负我。”
“……”齐小四眉头紧皱,“你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要不要脸?害不害臊?”
谈迟拧了一把裤脚上的水,哭得更凶了。
“……”齐小四卷了下袖子,“再哭他妈我扇死你!”
之前齐清晨说,这煞笔武力值特别低,纯属仗着人多,现在看他狼狈的模样,确实如此。
所以赫延怎么会给他当狗腿儿?
肯定是哭出来的。
齐小四心说。
齐小四懒得理他,蹬了一下车子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