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道清，字怜之，号抱剑仙人。当代昆吾剑仙，掌万光剑法，本命剑名千里霜。

扶剑宗最惊才绝艳的大师姐，下一任掌门，常年游历在外。

本该是师妹作为虐文女主，被穿越者伤害，人人虐小师妹，最后追妻火葬场的故事。她被剜去双目，被挑断手脚筋，打碎躯干和灵府金丹。

叶道清是个天才，且是个狂妄的天才。面上装得再温和有礼，如竹淋雪，也不能改变这个人见血就疯的本性。她的名字和心太冷，于是用表字怜之镇压，就指望她能怜爱众生、慈悲为道。

她本来可以装得很好。假使没有看到小师妹淋漓蜿蜒的血。

他们好像都忘记他们曾经是如何爱护于摇，又是如何敬畏叶道清这个疯子。

阴风阵阵，天雷滚滚。

叶道清抬起头，凝望这迷蒙的、血红一片的天空，甚至不需要加以观测天象，就能从这骤起的狂风天中看出不详。她甚至能感受到鼻尖有血腥的腐臭气息萦绕。

铺天盖地都仿佛是赤红的、流淌又凝固的血。腥气被风传递而来，这让怀剑宗的大师姐不禁攒起了眉心。

她一路风尘仆仆自北地而来，修士可以不畏严寒，但她们的衣衫却不能免于尘土侵扰。叶道清这件外袍确然是上等法器，然而除却防御能力，它并没有防尘的功效。

时隔多年，她从山外游历而归，迎接她的却并不是亲热的师门，而是令人感到不安的死寂。怀剑宗庞大的山门和繁复的剑阵今日竟少有人镇守，洒扫门徒们甚至还在窃窃私语。

修炼到叶道清这种境界，想听清旁人的低语实在不是一件难事。她皱着眉，凝神聚气，灵力缠绕在耳廓，放大了自己的听力。

“……内门女徒……于摇……”

“于摇内师姐顶撞宗主，现在正法堂内领罚呢。”

“这位师姐可真能惹事，这是第几次了？”

“哎呀。”一名男徒道，“这次可不一样……这次她害得窈窈师姐险些灵台枯竭呢。”

惹事？谁？于摇吗？

叶道清不能明白。她的小师妹最是低调，平日里待人和善。那副好心肠绝不是能装出来的，她是实打实的温和良善人，每每下山执行任务，见了外门杂役都彬彬有礼，眼含笑意。六年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就这样短的时间，就足以她的小师妹变成外门也要嚼舌根、讨伐一句的恶人了吗？

她继续听下去，便听另一名外门门徒道：“你说的是她不肯将引魂草给窈窈师姐的事情？真是吝啬又小肚鸡肠。窈窈师姐身子弱，这事情满宗皆知，于摇一介孤女，命里就受不得好，若非当年被大师姐捡到，现下已不晓得是哪里的孤魂野鬼，便是转世投胎都有了。说来她的身家性命皆受之宗门，如今不过一株引魂草，她有什么给不得的？”

“窈窈师姐”是谁先略过不提。叶道清没禁住，笑了一下。但那是个冷笑，充其量只是不带感情地弯了嘴角，眼底里却殊无笑意，寒冰未破，便有利剑出鞘、纵横剑气。

她当年在山门外捡到那个满身泥泞，眼中光芒灿然，满是希望的小女孩儿，又千方百计将她宠爱着抚养长大，就是为了今时今日听到她人对她的羞辱吗？

叶道清没有说话，她的手指已抵开了剑鞘，森寒蛮横的剑气随之扑面而来，如同解开了某种隐秘的封印，本命剑器出鞘，其中一名外门男徒还来不及眨眼，甚至没有看清身前的人影于何时出现，便感到喉间一凉，剑光凛冽的兵器停在他的下颌之下、肩膀之上，在脖颈间沁出一点微凉，和迟来的痛。

叶道清歪着头，嘴角噙一点笑，几乎和颜悦色地问他：“好师弟，快告诉师姐。你在说谁是吝啬又小肚鸡肠的孤女，命里受不得好？”

她下山游历足有六年，连山门口的洒扫门生都换了一批，但她们却不至于不认识怀剑宗大师姐，不认识抱剑真人的脸。这个人几乎要成为怀剑宗的活招牌，甚至于每年招生简章上都有她的画像。那是多眉目如冰的一张脸，然而只要她笑起来，只要唇角提起来一点，便有冰融雪消，春风化雪之意。

“大、大师姐……”那名门徒的声音颤抖，细如蚊吟。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叶道清的画像。那画像上是她芙蓉面，秾丽眉眼被笑意点染，温和如清风柳，而今他面前之人仍有一张艳光四射的美人面，却更像是阎王罗刹，不见春风。

“再多说一句，”叶道清堪称温柔地抬起剑尖，用本命剑的侧面拍了拍他的脸，“姥子扒了你的皮。”

她没有兴趣在此处纠缠，方才听于摇在正法堂受罚，她很快规划好行进路线，目标是拆了正法堂给小师妹出气。

然而她还是来得晚了。

这一路上她原本在想，小师妹喜食酸甜，北地有一种特殊的灵果，她用储物法器保存好，带回了许多，想见小师妹餍足的笑颜；她又想小师妹的本命剑迟迟未铸，此去极北，她寻找了许多磨剑石和铸剑材料，一定要为她铸一柄惊世宝剑，日后各门派比拼，她一拿出这把剑就是无量风光、惊才绝艳。

她其实还想……想什么来着？想师尊老不死，师弟们脑子不正常。他们都疯了吗？那个“窈窈师姐”是谁？他们素来最疼小师妹，怎么舍得让别人骑到她头上。

她离正法堂愈近，心中不安便愈盛。修真者到她这种境界，连心中的隐约预兆都可以说是一种预言。

血腥气持续地盛开在鼻尖。

叶道清似乎闻到了一阵很淡薄的、几乎被隐没在腥气之中的桂花香。那是小师妹身上的香气。她最爱这种花，整日不是佩花便是将花瓣碾碎、制成熏香，笼过衣袂。

没有人敢拦她。又或者说，即便有，也被她一剑挑开，不能再阻挡她的去路。

她就这样停在了正法堂的正中央。

她的小师妹，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的于摇，就这样浑身是血地瘫倒在地上。她已经形销骨立，眼中似乎也不再有希望和光芒。叶道清几乎不能将这个人与记忆中永远笑着的，清秀的小师妹联系到一起去。

她的手似乎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小师妹，她的于摇……她的“摇”明明是扶摇直上的“摇”啊。

她在山下捡到她。她被她那个杀千刀的酒鬼后爹卖了抵债，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那么小的女孩儿，逃到最后几乎是用爬的，才一步步膝行至此。那时候她遍体鳞伤，满身污垢，其实同现在没什么两样。

但叶道清知道，那不一样。

她问她叫什么名字。细弱的哭声似乎在寂静的野地之中传来，风雨骤起，似乎连天地都为她哭泣。那女孩儿的嗓子哑了，又带一点哭腔。她说：“我没有……没有大名，家里人叫我换儿。”

叶道清只静默一瞬。她温和地轻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的姓？”

母亲姓于。她说。

“跟我走吧。”她把她抱起来，并不顾惜昂贵的布料，用柔软的衣袖拭去她的血泪，“无论你是否想走上修仙一途、无论你有没有天赋……都无所谓的。我会对你好的。”

“我会让你扶摇直上。”她说，“于摇，好孩子，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

那孩子懵懂地看她，到底止住了眼泪。

而现在，她的小师妹倒在地上，血泪都已经干涸。她分明没有再流下眼泪，叶道清却仿佛看到她眼中流淌奔涌的河。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感受到痛。

她忽然不是很想在乎何为是非。

正法堂中，她看见她的师尊明炎仙君稳稳地坐在最中央的那张椅子上，状似慈悲、高高在上地垂着眼睫。他身边依偎着一名少女，姣梨面孔，蛇蝎眉目，像一味见血封喉的毒。

有那么一瞬间，叶道清真是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都被夺舍了。不然她们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于摇沦落至此，而一言不发呢？

她那老花眼的师尊像是终于注意到她似的，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招手唤她过来。

她与倒在地上的于摇对视。她没有动。

然而本命剑千里霜已出鞘。她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师尊年纪大了糊涂了，师弟们也越活越回去了，现下是个什么情况，缘何我们宗门千娇百宠的小师妹躺在地上？”

“师姐说的什么话。千娇百宠的窈窈师妹何时躺在地上？您是出门在外久了不晓得情况，如今地上的是罪徒于摇。”一个执扇的公子掩唇回道。这是叶道清排行第二的师弟齐青阳。

“你也糊涂了。”叶道清几乎要被气笑了，“什么罪徒、罪人，什么窈窈……我的师妹只有摇摇一人，现如今你们在做什么？”

她走上前去，走到于摇身边。她沉默地半跪在旁，探查到她微弱的气息。已经奄奄一息，甚至于……即将无力回天。

“……摇摇。”她轻声道，仿佛回到那个阴沉的、命中注定的雨天，“还能说话吗？别怕……别怕……师姐回来了，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她好像已经不能再吐出任何完整的字句了。于摇只能发出短暂又破碎的音节。她的眼泪已经干涸，却在叶道清来到她身边的一瞬间又显出哭腔，“师姐……”孱弱的，如猫儿一般的哭音穿进她的耳朵，她只说了两句话，很短，却足够痛，“我不是罪人……我好疼。”

“……好孩子。”沉默过后，她将她血淋淋的身躯轻柔地揽入怀中，然后她说，“师姐知道。师姐都知道……不会让你有事的。若你有事……”

她的嗓音很轻，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然而就是这低曼的语调，却在转瞬之间渗透出刺骨的冰冷，她的声气慢慢地低下去了：“……师姐让她们给你陪葬。”

她抱着这残破的、轻盈的身躯，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目光扫视过殿堂中每一张脸，最终停留在那明艳少女身上，后者的神态肉眼可见地变得慌张，一旁的三师弟和四师弟却竞相安慰地去握她的手。那少女有了底气，很快神气了起来。

“师妹苏窈窈见过大师姐。”那少女道。原来她就是窈窈。

她脸上带有残酷的天真：“大师姐是知道今日师妹要除去宗中罪徒，为此特地回宗庆贺吗？听闻大师姐从前待于师姐很好……她真是愧对于您啊。”

叶道清不带任何表情地道：“这怀剑宗，如今是成了你的天下了吗？”

气氛很快剑拔弩张起来。叶道清听到师尊和师弟们的阻拦，也听到拔剑相向的峥嵘声响。但这些声音都盖不过于摇的哭声，似乎在泣血、在流泪。

她其实不能明白，不过是六年光景而已。于摇从前在师门那样受宠，不光是她，师尊和师弟们也都惯着她，什么最好的都要给她。为何六年过去，就变成这样了呢？物是人非，只是六年而已啊。

他们任由外人诋毁她、辱骂她；挑破她的手脚筋，剜去她的金丹，取用着她千难万险采来的灵草，只为给一个后来者作傢衣。

缘何如此呢？缘何至此呢？

他们好像真的忘了他们曾经是如何爱护于摇，也忘了叶道清是个多么让人畏惧的疯子。

千里霜饮血归鞘，天地残响。她怀抱着小师妹的尸身，一深一浅地踏进滔天的血雨之中。

天地为这一怒逆转。

这实在是一个荒谬奇诡的梦境。

远在怀剑宗千里之外的北地之中，叶道清猛然在深夜里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