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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逢命定人,泄密女儿身(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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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西北大漠的深处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沙坑,历经数朝更替而不被风沙掩埋,时人称之为‘天圜’。大德四年,北方蛮夷扰境,龙虎卫上将军单仲弓领旨北征,与敌人缠斗数月,虽得胜归来,却死伤惨重。据说在这场战役中牺牲的将士们的尸体填满了‘天圜’。此后每每有风刮过,都能听见从坑底传上来的呼嚎声,传说那是将士们化作阴兵守护着北漠这片大地。整整数十年,无人再敢进犯。

有言:天圜关,鬼将居,天圜开,万骨出。

……

西北是荒凉严寒之地,高高挂起的军旗在风中猛烈地击打着,发出空气破裂般的巨大声响。

单宛和卫鄠邑并肩长立于“天圜”之上,肃穆的脸上目光悲戚,他们看着躺在坑底的无数袍泽们,内心如同被沉重的巨石压迫,喉咙里连艰难喘息的“嗬嗬”声都发不出来。在他们身后站着数万正在默哀的将士。

单宛脖子上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缓慢滚动一番,她仰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黑的透亮,红的瘆人。她想去看看天,入眼却只有遮天蔽日的被卷到空中的黄沙。

她紧闭上干涩生疼的眼睛,对着身边的副将,声音疲惫沙哑地说道:“查清牺牲的将士们的身份和人数,将他们记录在册。然后……就地埋葬吧。”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肩上披着的红色战袍因为她的动作被风鼓起,飘扬在人眼前,遮住了坑底令人毛骨悚然进而触目恸心的血腥悲凉场景。卫鄠邑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其余幸存的将士们无一不双目赤红、咬紧牙关,然脚步趔趄地冲上前,寻找今日晨光熹微之时,还在一起互诉衷肠、眼里满怀希望如今却曝尸荒野的袍泽。

死的人太多了。他们甚至都没办法带他们回家。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出征前满腹报国雄心的豪言壮语,一语成谶。

“天圜”那么大,成为北漠最大的乱葬岗。掩埋那些牺牲的将士们用了足足十三天。期间皇帝召单宛班师回朝的御令下了三道,单宛派人快马加鞭回大都向皇帝阐明实情,于是皆冒死抗旨。

春轲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万人同吊的肃杀之景。他在这里停留了三天。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所有人的反应,都毫无遮掩地坦露在春轲的眼中。

他神情淡漠,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青气,将他与身边来来往往巡逻的士兵们隔离开来。

他的心情平静到令人恐怖。他并不关心死去的人,也不在乎活着的人。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那些人的天命。天命,向来是不可违的。所以他们是死是活都是应该的。

春轲已经茕茕孑立地活了上百年,人之生死于他而言更是常态,更逞论那些无用的情感。他这颗百年来都没有跳动过的心,此时也不会颤动半分。

他只知道,自己是春神,是带给万物生机的神。他的职责是守护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孕育的人类免受天命以外的伤害。但这样冷心冷情的神,理论上也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就是他命定的继人。

这次轮值开始,春轲就隐隐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不受控制地向外波动,与元朝北漠深处的某个地方遥遥呼应。细细算来,他成为第四任春神已经过去四百年左右,也该是遇到继人的时候了。

春轲抬起细长白皙的手指,捂住胸口的位置,沉默地感受着一看到单宛便从心脏深处传来的心悸。那被人牵引着的感觉并不舒服。但就像是天上的银河运转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从盘古开天辟地时起创造出的天界出现了难以愈合的裂缝,他找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除了冷冰冰的规则外的一个鲜活的纽带。他眼底黑沉的古水荡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波澜。

春轲离开时,双脚悬离地面,一步一春,荡漾出的青波在这片沾满鲜血的土地上延伸至万里。他指尖流淌出的青丝落入地下,片刻后,从这里钻出一颗马兰花的嫩芽。

卫鄠邑是南朝派过来的援军首领,此战险恶,南军的兵力多少也受到了些减损。在北漠修整数天后,便准备班师回朝了。

是夜,单宛等人为他们举行饯行会。因为骤然失去了昔日的知己、袍泽,许多人都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所以没有歌舞助兴,没有牛肉下酒,气氛很是凝重。大概是看众人实在是没有心情,没有等到后半夜,饯行会就草草结束了。

将士们心不在焉地告辞退下,营帐中最后独留下卫鄠邑和单宛两人。卫鄠邑看着闷不做声往喉咙里灌酒的单宛,温润的神情中划过一丝心疼。他走上前,坐到她身边,长眉微蹙,劝解道:“既然上了战场,便要时时刻刻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这是他们的选择,这不怪你。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没有办法保护所有人的。”

单宛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仲弓,你年少有为,战功赫赫,一时风光无两,朝野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你落马。这次你接连抗旨,朝堂之上定会借此掀起一阵指摘你用心的惊涛骇浪。回到大都,不知等候你的会是什么。”

单宛放下酒杯,拇指摩挲着有些粗糙的杯壁,昏黄的烛火被吹进来的冷冽的寒风打得摇摇欲坠,帐中光线忽明忽暗,照得她眼中晦暗不明。

“你此行未免太险,大可以你先行回宫复命,留一小队人马在此继续行祭奠之事宜。”卫鄠邑说道。他识人善任,却唯独无法看透单宛,有时觉得她优柔寡断,有时又果断狠绝。或许是因为她本是女子,却从小被当做男孩教养,使得她的性格既心思细腻、多愁善感又果敢坚韧。

想到这里,卫鄠邑不禁眉目柔和,低声说道:“你毕竟是女儿家,又身居高位,身边更是危机重重……”

“卫芃郎!我看你是吃醉了酒吧,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了。”单宛突然打断他说道。她眸光一凛,狠戾的目光像是一把锐利的箭矢狠狠射穿卫鄠邑的心脏,让有些情动的卫鄠邑眼神瞬间清明。“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远行,卫将军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卫鄠邑一时口中泛涩,但还是连忙起身与单宛拉开距离,脸上迅速戴上温文儒雅的面具,柔声说道:“是大哥一时头脑不清,冒犯了贤弟,这便给贤弟道歉,还请贤弟莫要怪罪大哥我。”

卫鄠邑是生气了,不然不会用如此疏离的称呼。单宛一时有些懊悔自己刚才太过警惕了。

单宛身为女儿家的身份,除了当初接生的稳婆,便只有父母知情。时至今日,稳婆早已疯的疯,死的死,除了她的父母,彻底变成无人知晓。可大概一年前,单宛领命北征讨支,与卫鄠邑所在的南朝军团会合。两军朝夕相处数月有余。也是在这一期间,卫鄠邑无意间发现了单宛的秘密。

那晚,将士们都跑去河边洗澡。征战许久,军力疲乏,于是单宛打消了以往让勤务兵烧热水单独在营帐中洗澡的念头,在夜深人静,众人睡着之时,偷偷前往河边。

谁料到卫鄠邑贪图河边凉爽,靠在旁边的大石头后面小憩。他耳力极好,听到侧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下意识偏头一瞥,便看到单宛单薄白皙的肩膀和脊背。在明亮的月色下,他清楚地看见藏在推起的一层层水浪之下的饱满圆润的柔软。

卫鄠邑惊愕之余,连忙起身背过身去,双颊通红,如火在烧般,热得他头昏目胀。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单宛的模样,如鹤如松般挺立的身影,战场上的意气风发,营帐中的运筹帷幄和潇洒恣意……

“谁!”水中的单宛一直警惕着四周,神经高度紧张,自然没有放过卫鄠邑起身时,脚底被轻轻碾碎的干瘪树叶的声响。她目光森冷,迅速上岸穿好衣服,然后左脚一歪,假意柔声哄骗道:“啊!好疼……不知是哪位兄弟躲在暗处?我的脚扭伤了,走不了路,可否出来带我回营?”

卫鄠邑听到她的痛呼,面上闪过些慌乱和着急,但思绪飞速运转,抬在半空中的脚还是轻轻地放了回去。单宛为人多谋善断,很有可能是故意引诱他出去,想将他杀人灭口。女扮男装进了军营,还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一旦她的身份被发现,便是欺君之罪,说得再严重些,便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其心可诛。

单宛见周围一片寂静,无人现身,眼神愈加冰冷,声音却更加低缓柔和,像是神话传说中惑人的精怪一般令人心生向往地说道:“你既看了我的身子,难道想不负责任吗?”

终于在巨石之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声响。单宛浑身肌肉紧绷,目光如炬地盯着走出来的黑影。卫鄠邑那张羞得通红的脸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他从小熟读圣贤书,伦理纲常深入他心。他想得很简单,不管单宛是不是要杀他,只要他活着,他都会对她负责到底,只要她愿意。

单宛不动声色地将袖口里藏着的匕首滑入掌心,牢牢握紧刀柄。只要卫鄠邑有半点想要威胁她的意思,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刺入他的胸膛。

“我不是故意窥视你的。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会对你负责的。”卫鄠邑看着隐于暗中的单宛,幻想着她常年忍受边疆荒凉严寒而变成古铜色的有些粗糙的面庞,想着她干裂却饱满的嘴唇。他布满茧子的指腹如果轻轻摩挲在上面,不知会不会把她弄疼。

单宛没有想到卫鄠邑会这么说,她神情一怔,然后微微蹙眉,与她冰冷的神情不同的是声音依旧温柔地问道:“你想怎么负责?”

“我会保护你,如果你愿意,我会娶你。”

听着卫鄠邑十分真挚的话,单宛缓缓将手心里的匕首扣回腕带里。

她意味不明地低声轻笑一声,说道:“芃郎,你可不要忘了今日你说的话。”

从那晚之后,卫鄠邑便对单宛更加亲切,单宛也理所应当地受着他的好意。旁人不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只当他们是昆弟之好。

两国相邻,卫鄠邑和单宛虽不能常常相见,但也一直保持着联系,这自然不为外人所知。单宛不曾明言拒绝,卫鄠邑便一直认为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情意浓重,心中早已将她当做自己的妻子。

单宛看着转身离去的卫鄠邑,有些无奈地快步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腕,轻声哄道:“是我太过紧张了,你知道我早已将自己托付给你了。”

听见她鲜少地将自己的情意剖析给他看,卫鄠邑心下一软,反手握住单宛的手,回过身对她说道:“是我失言在先,日后不会了。”

这便算是和好了。单宛多日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浅笑。

次日一大早,卫鄠邑便率领军队离开了北漠。单宛等所有牺牲的将士们入土为安后,才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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